一群人,围住了一个虫。“真奇怪!这是什么虫呢?”大家都很惊讶。其中没有一个人是曾经见过这种虫的,更没有人能指出这虫的名字。
这虫有一寸长。象一根小手指那么粗。身体是方的,绿色,透明。每一个环节上都有淡黄色的斑点,有颇长的毛刺。而环节与环节之间只有很细微的一点连接,似花瓣之连接于花跗。头部也是方的,那里的毛刺更多,因之不能看清它的本来面目。它被许多惊诧的目光所射击,它不敢爬行。有人胆怯地用草叶去触它一下,它无可奈何地微微蠕动,说明它并不曾死,但也只有在这样蠕动之际,人们就很容易担心它会即将脱节,解体,假如它的一节不幸被触脱了,那自然就是全体的死亡。这是一个既丑陋而又奇怪的虫。它丑陋,甚至使人生畏; 它奇怪,就叫人离不开它。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虫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
正当大家惊讶不止的时候,忽然有一位老先生来了。他看见这里围了很多人,他向那中心注视。“一个虫。”他看见了,同时,他接受了很多疑问的目光。“这是一个什么虫呢,老先生?” 那些目光说。
“不错,”他说,而且笑着,“是 ‘有’ 这么一种虫。”
他丝毫也不表示惊讶,他象一个渊博的昆虫学家,又一再肯定地说道: “一点也不错,确乎是 ‘有’ 这么一种虫呢。”
大家听了,也并不问什么,似乎已获得了完全的答覆,心里的惊讶也消逝了。
当然的,这还有什么可问呢。假设你再问他,那答覆是可以想到的:
“这种虫是怎样生活呢?”
“这种虫就是 ‘这样’ 生活。”
“这种虫是怎样变化呢?”
“这种虫就是 ‘这样’ 变化。”
“那么这种虫到底叫什么虫呢?”
如此而已,人们,为了他的老年,而且因为他曾作了一生的研究工作,就恭敬他,不问他,不驳他,似乎相信他。而他呢,他就凭了他的老年,他的一生的研究工作,而随时随地都坦然地指明: “这个就是这个。”他是现存的最古老的哲学家。
(1983年山东文艺出版社版《李广田文集》第1卷)
赏析 杂文的“杂”不仅在于它的取材,宇宙之大,尘芥之微,皆可网罗入内,而且在于它的笔法,几乎所有文学表现手段都可以拿来为之所用。本文所用的实际就是寓言体。
正当一群人为一只小虫而惊诧莫名的时候,一位可敬的老先生来了,他俨然是一位渊博的昆虫学家,微笑着向大家说,“不错”,“是‘有’这么一种虫。”如果再追问下去,这种虫怎样生活、怎样变化,叫什么名字,他的回答肯定会是“这样”、“这样”、“这种虫”。这种判断方式和解答方式就好象说“A=A”、“B=B”一样,等于什么也没说。然而那群人却因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而满足:“大家听了,也并不问什么,似乎已获得了完全的答覆,心里的惊讶也消逝了”,而不再去问他、驳他,弄个究竟。
这显然是一个笑话,是作者想象和虚构出来的。在现实中,问者和答者都不会象故事中所描绘的那样愚蠢浅陋,然而这又绝非作者的凭空杜撰。具有类似精神特征和心理状态的人,在现实中自不在少数。那些庸庸碌碌、不学无术,而又每每挂出××家的招牌,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却只会说些“这个就是这个”一类不着边际的话的人,我们难道见得还少吗?他们可能永远正确,却永远不会有任何实际益处,永远不会向真理前进一步。那些盲信盲从,不是依据科学和真理,而是仅仅依据一个人的头衔、名号、资历、声望等等来判断是非的人,不也随处可见吗?作者借这则寓言讽刺了这两种人,正是要提倡实事求是的精神,怀疑和批判的精神,这是一个现代人所应有的精神素质。
本文用的虽说是寓言体,又具有笑话的某些特征,然而它究竟不是寓言和笑话,而是杂文。因为文章的神髓不是透过故事性和情节性体现出来的,而在于它的抽象性和概括性。它的对话和叙述,都带有明显的夸张和讽刺意味。它强调的是语言的概括功能而非叙事功能,目的是把两类人的精神特质更为集中而鲜明地概括提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