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知道,天下的愚妄者是在一个典型里,同时也才知道歌德所说的“人是一个典型的动物”这句话的真实,而他那随地皆同的感觉,我愿予以否认,也就更不可能了。
愚妄者多半是某一种意味上的虚无主义者。他们无所赞成,也没有信心,对别人是在怀疑着,对自己是在气馁着。他们不以为有好人,别人一作什么事,他们就照自己所想象的去加以推断。自己总是不行,所以愚妄者无不谦逊,因为又不以为别人行,所以愚妄者又无不劝人谦逊。他们所以为天大的不可恕的事情,就是别人的自信,别人的勇敢,以及别人那自知的并不掩饰的真实。他反对别人作,可是他并不去作更好的出来,他不赞成一种学说或主张,可是他决不能有正面的解答,或者连不赞成也并没有理由。“反正不赞成”; “这还能对吗”? “他主张呵,因为是他,所以一定不对;他的东西虽然我没有看过,然而我也知道不对”;“有人说他不对吗,当然不对,对还能有人说不对吗”?在反对声里是有几种宗派。
愚妄者多半不自知为愚妄,因而愿意立在一切聪明者之上,越玄妙而隐约的东西,他们越爱好,因为在其中可以藏身,而且自己既不明白,当然无人明白,无人明白,不就是最高的了吗? 越愚妄的人越爱最需要聪明的人去领悟的东西,所以有许多人读《庄子》、《老子》、《易经 》和佛典,而且有许多人学哲学。是就是不是,白就是黑,这是很高的道理呀,大家不懂得么? 对了,大家不能懂得; 因为大家不能懂得,所以他懂得,所以他高。天下事一碰到这么高的道理,往往化为吉祥,不懂得就是懂得,损失就是收获,祸患正是福祉,于是愚妄者可以什么都不作,而胜利却是得到了,所以愚妄者在积极方面固然不免怀疑,在消极方面都很乐观。
愚妄者决不求进步,也决不愿见人进步。因此有人主张归真返朴,又有人反对欧洲文明。
愚妄者反对人说坏话,可是反对的结果,只把坏话退还给原来说这坏话的人即足,并不必取消那坏话中真理。达尔文说人是猴子进化来的,愚妄者听了是不舒服的,于是说,“你说人是猴子进化来的,那末你的祖先也是猴子”,即此为止,愚妄者便以为已经胜利了。我说批评界目前浅妄,别人就说: “你先浅妄”; 我说中国文学的研究者现在走的路还在庞杂,混乱,别人就同样说: “庞杂,混乱之中,也有你。”结果是大家原来一样,于是愚妄者又胜利了。我们常听见这种话,张三还是医生哩,他自己先会生病,而且并没长寿! 又如: 李四讲什么普洛文艺,他自己就是小资产 阶级!
现在说说愚妄者的小节。首先是,愚妄者最会轻藐的微笑,要不,是一撇嘴,或者 “哼!” 的一声,这总不啻是虚无主义的旗号: 自己高于一切,而别人的所作所为,已视为不足深论。愚妄者总是道德的,为道德的拥护,任何险阻,在所不惜,然而他手里道德的标准却是专预备量别人的,因此他当面就劝人“反省”、“改过”,背后就说你没有“人格”。风化是一定要维持的,没有呢,总也扼腕叹息,恨不得见男女同行,便抛一块黑砖。愚妄者最通人情世故,在谈话时决不给人难堪,不赞成你的时候只是在背后,而且必定注上: “闲谈莫论人非,我可不是说的别人的不好”。愚妄最时髦,譬如衣服吧,在大家都采用一种样式以后,他必定对那些落伍者负奚落之责,然而当新花样才涌起时,却仍有拥旧讥新的义务。不惯的事,必不赞成,谁那样谁就该脊梁上长拳头。愚妄者反对奢侈,但也反对寒酸,最好的标准是和他一样,然而他自己却是沿寒酸到奢侈,假设他能够,或者沿奢侈到寒酸,假设他不得不,而移动。
妄者不必愚,愚者一定妄。同样,愚者必诈,虽然诈者不一定愚。所以一愚,就多半也妄,也诈了。滔滔者天下皆是,不欲苟活,当然没有问题,否则当求避免象印度寓言中所说的猫头鹰:先是在林中见了只鞋子,别的鸟有的说是船,有的说是屋子,猫头鹰挺身而出,说是鞋子了,于是众鸟大哗,说猫头鹰瞎扯,于是猫头鹰遭了弃逐。必须生活得愚妄者一模一样,才能在愚妄者的群里生存。这是人生三昧。苟活之徒其勉旃!
(1935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版《人间随笔》)
赏析 这篇杂文是为愚妄者勾勒形象,列举他们的种种罪状的。本文在写法上,最突出的一点是,采用了枚举归纳论证法给愚妄者画像。通篇乃是一个大的论证,具有成套的论题、论据,并按一定的论证方式组织起来。其中有一个中心论题,中心论题下面有若干分论题,这些分论题都为中心论题服务。这篇杂文的中心论题就是“愚妄者的脸谱”,或者说“什么是愚妄者”,抑或说“愚妄者的种种表现”等等。通观全文,愚妄者的脸谱具有如下色彩:一是虚无主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丧失自信,没有勇气。二是缺乏自知之明,黑白颠倒,没有是非观。三是不求进步,闭关锁国,提倡复古,盲目排外。四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反对别人的主张,自己又提不出任何见解。五是精神胜利法,自尊自欺,保守愚昧,甘做阿Q的子孙后裔,深谙阿Q主义的三昧。
这篇杂文语言生动、形象,富有一定的艺术性,体现了文艺性的社会论文的一些特点。比如,在勾勒愚妄者的“阿Q相”时,表面上并没有“阿Q相”的字眼,但从“风化是一定要维持的,没有呢,总也扼腕叹息,恨不得见男女同行,便抛一块黑砖”的描述中,岂不令人想到《阿Q正传》中阿Q见到“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 ,就以为“一定要有勾当了”,于是“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的可笑、愚蠢的举动吗?又如在批评愚妄者的混淆视听、指鹿为马的行径时,巧妙地引用了印度寓言中关于猫头鹰的故事,不但使文章生辉增色,而且耐人寻味,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和审美的享受。这也正是杂文与一般政论文使用抽象表述和政治术语论证问题的方法所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