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德国近来实施消灭生殖机能的刑法后,敝国人士都不平起来,仿佛觉得 “大势已去” ,要竭力挽回,这就影响到自己身上似的。本来充满了种种性病的民族,对于这类事非常敏感,其故可知。只看报纸上花柳药广告之多,和性欲小说的流行,便可知其一二。
偏偏近来有许多人对于西洋这类事非常肯下研究功夫。提起许多文学作家,如波特莱儿、王尔德之流,他们并不知道渠们有文学作品,而只知道渠们的变态性病。中国是不肯加这种研究功夫的,一大半由日本绍介过来。本来吃海产品的民族,性感觉比较强,是有生理根据的。中国内地许多习惯,还存淳朴之风,如一个浑沌的乡下姑娘。而她第一次走到大都市中来,第一个毁坏她的是日本。
但至今仿佛无人肯研究这类问题: 如古代的宫刑是些什么方法? 是否根据优生? 起于何时? 几千年文明古国容许着宦官这回事,便甚可怪。而且,这文明便可叫作 “宦官文明”。
这四字可以代表黄老、释教及儒家许多思想。其理想便是无馨无臭,彼此不相影响,要没人爱他或恨他。介乎两性之间,却驾乎一切以上。使人毫不提防,阴影似的在黑暗中奔驰,消失。和尚们不必论,黄老都讲无为,便是先将一己的情感、本能、生命力化为乌有,然后能在人丛中捣鬼,发生凡人所不能有的行为。倘若是为逃避人间苦而生这种人生观,则不但距“宦官”,便是“死尸”也不远了吧。
用这尺度来估量古国文明,可以知道这文明何以没有发展及其只见衰落下去的道理。
(1934年2月1日《申报·自由谈》)
赏析 这篇杂文的构思相当机智和新奇。我们首先看它的命意。宦官和中国的古代文明似乎毫不相干,但作者把二者联在了一起,把“文明古国”的文明归结为“宦官文明”,这就是机智的思考所得出的一个新奇的结论。宦官是失去了正常性别的人; “介乎两性之间”,“驾乎一切以上”,便是他们失去正常性别的表现。中国的黄老、释教和儒家思想,本有许多不同。但作者弃其不同,而取其相同处——如黄老思想中的无欲无为,儒家思想中的“灭人欲”,释教中的禁欲主义——与宦官的特性加以类比,发现了中国的传统思想与宦官的相似之处:消灭“一己的情感、本能、生命力”,迫使正常的人性发生异化。二者既有这样的相似之处,那么将中国的古文明归结为“宦官文明”,也就于理可通。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文章的命意是颇为机智巧妙的。由于有了如此出人意料的命意,就使本来并不新鲜的内容变得新鲜有趣起来。
从文章的结构布局来看,先由德国纳粹“消灭生殖机能的刑法”在中国的反响谈起,说到日本人的“性感觉比较强”,入侵中国后,“毁坏”中国的“乡下姑娘”,然后才切入正题。文章的前两段文字看似闲笔,其实不闲。德国法西斯实行“消灭生殖机能的刑法”,与中国古时的阉割宦官的办法是一路货色。所以文章的第一句便已经破题,为下文埋下了伏笔。同时,这两段文字议论的都是“性”的问题,这与下文的谈宦官在意思上相一致。所以,文章从第三段开始提出“宫刑”问题便显得自然成章。文章的前两段文字既揭示着一些中国人的心态,也揭示着日本侵略者的罪行。有了这两段文字,才增强了文章的现实性。这种布局也应该说是巧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