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阔脸就变”,说的自然是当事者。
其实,也不仅是当事者,有关者的脸,往往也要跟着变一变的。最好的例子就是京剧名丑萧长华老先生的拿手戏《连升店》。
穷酸举子三场考毕,投宿连升店,受到了店家的百般奚落,最后被安排住在一间堆草的破房里。次日清晨,报录人来报: “王老爷高中啦! ”经反复核实,王老爷竟然就是那位穷酸举子,店家的脸立时就变了。原来说人家不配住的“上房” ,现在变成专为王老爷准备的了。原来嫌人家口臭,现在“这么一闻,喷鼻儿香,一点也不臭” 了。甚至拿新靴子换下王老爷的破鞋,并请求赏给自己,说是要“搁在祖宗板儿上给供起来” 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过去有所谓 “前倨后恭” 之说,大概就是“此之谓也” 吧!
自然,有关者的变脸,情况是颇不一致的。有的肯定是随机应变,有的则怕是不得不变; 有的显然是意在利己,有的则不过是希图远害。连升店的店家似应属于随机应变,意在利己一类。
希图远害而不得不变的例子呢,也许可以举出辛亥革命前后未庄的赵太爷来吧。赵太爷在阿Q面前本来是骄横异常,开口闭口 “阿Q,你这混小子! ” 甚至连阿Q姓赵也不许的。可是一旦发现阿Q可能要成为革命党时,马上就变得谄相十足,竟 “怯怯的迎着低声的” 叫起“老Q” 来了。阿Q其时并未真阔,不过自我感觉良好而已。但他毕竟扬言“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而且要“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了。赵太爷也就不得不及时变脸,以预留后路。
变脸,实在可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何时应变,何时不应变,何时要变骄,何时要变谄,这都是极有讲究而且马虎不得的。该变骄时不变骄,则不足以显示其高人一等的身份。据说民国初建时,新派县长出巡,取消了旗锣伞扇、吹吹打打、“肃静” “回避” 那一套所谓的“执事”,就颇引起时人的非议,认为减少了威仪,降低了威望,甚至令人感到“斯亦不足畏也矣”。该变谄时不变谄,则甚至能招来杀身之祸。看官如若不信,请读太史公司马迁名著《史记·陈涉世家》。秦末陈涉起义称王了,当初和他一起打短工修理地球的穷哥儿们,不知天高地厚,喊着陈涉小名找上门来。见面之后,当着秘书、副官、警卫员、炊事员,连陈涉穿屁股帘儿时的陈谷子烂芝麻都抖搂出来了。这位穷哥儿们不懂得你的老朋友陈涉既已成了陈胜王,你就应该对他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你不此之图,却还要和陈胜王平起平坐,称兄道弟,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混淆尊卑一至于此,真是成何体统!结果被砍了脑袋,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的。
变脸虽说是一门高深学问,却又不一定是十年寒窗、磨穿铁砚才能学会的。阿Q刚才低三下四地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转脸就可盛气凌人地去摸小尼姑的头皮,“扭伊的面颊”;京剧《法门寺》中的小太监贾桂可以指着鼻子申斥郿坞县县太爷,说什么“你眼睛里还有得儿儿儿我吗?”但在御儿千殿下九千岁大太监刘瑾面前,却“喳喳”连声,赐座也不敢坐,还要说是站惯了呢!
鲁迅先生说过: “对下骄者,对上必谄。”那么,“对上谄者”,想来定是“对下必骄”。这恐怕是从赵太爷到阿Q,从刘瑾到贾桂,从王老爷到店家,从陈涉到他的穷哥儿,都概莫能外的。
但今天,我们似乎应该提倡并要求“对下不骄”,应该允许以至鼓励“对上不谄”,这应是“变脸”研究的新课题。
(1988年第7期《学习与研究》)
赏析 这是一篇“画像”之作,为世间种种变脸丑态画像。作者寓庄于谐,融辛辣的讽刺于谐谑的“画笔”之中,使人在轻松的阅读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掩卷之后牵动沉重的思绪。
“一阔脸就变”,本是一句状世态炎凉之语,诚如此文所说,指的自然是当事者。但作者稍作引申,便借“变脸”一词概括了许多当事人和有关者的脸色之变。其中既有连升店主那样的,先是对穷酸举子百般奚落,让住破草屋,当知其高中后又腾出上房说是专为人家准备的,前倨后恭,此之谓也。又有如阿Q、赵太爷等的变脸,不是一阔就变,而是未阔即变,不是见阔就变,而是见其好象阔就变。这种种“变脸”之态散见之时,虽也让人鄙视,却还不足警醒,经作者这么一集中,顿觉更为鲜明,印象更深。在概括、集中之时,作者又不限于罗列现象,而更加以分门别类,这就更加有利于加深认识。
作者对这种种“变脸”,态度当然是否定的,批判的,但却不以正言指斥,而是极尽其辛辣之讽刺。写连升店主之变脸,只将其前倨和后恭加以对比,未加一句否定之语,却活如一幅漫画。又如,将变脸称作一门“高深的学问”,在俏皮幽默之中提示读者,之所以高深,不正是那些常常变脸者尽力钻研的结果吗? 写到陈胜王的穷哥们见他时,说是当着“秘书、副官、警卫员、炊事员”,以现代官衔称呼古人,于嬉笑之中透出对当了王的陈涉的鄙薄。陈涉砍了穷哥们的头,作者说“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的”,看似轻松之语,却反弹出作者的愤怒。作者运用语言的技巧是值得称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