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把尖刀刺进猪们的颈项的时节,猪们的反抗,大约只有高声地呼号吧。因为只有呼号而没有动作,所以猪们永远是任人宰割的下流的猪们。
我们将自己比做睡狮,这似乎是太奢望了,因为天下决没有子弹穿过腹背而不醒来的狮子的。真醒来的负伤的狮子,它便狂噬,它便猛扑,它的反抗决不止于呼号,此狮子所以高于一切的猪们和其它懦弱的禽兽,而为百兽之王。
人们的位置似乎在狮们之上吧,然而我的确怀疑着,对于我爱的懦弱的中国的人们。
一次敌人的侵袭来了,我们从梦中醒来;有的呐喊几声,有的散几张传单,有的割破自己的指头而血书几个无聊的字。这样,便是所谓自命睡狮的人们的反抗了。一次是如此,两次也是如此,十次百次以至子弹穿过腹背的时节还是如此。
我们不是刚睡的狮,我们是将死的猪……可怜而又可耻的我们!
反抗要有动作。动作不仅是动嘴,我们有手的应该动手,有脚的也应该动脚。
打我们的也不妨打它! 杀我们的也不妨杀它! ……
也不要忙着选委员了,也不要忙着争主席了,子弹已经穿进我们的腹背了,这样紧急存亡时节时,难道还可以为了自己而争无谓的出风头么? 假如大英国和大日本的兵们已开到正阳门外,难道我们还可以从容不迫地选委员和争主席么? 好安闲而体面的中国人们!
拿着白旗在街上讲演的兄弟们和姊妹们! 你们不要痛哭流泪地多发议论了。你们应该流血,不应该流泪……
在我们前阵的先锋队已经多数中了敌人的枪弹而倒在地上死了,我们手中没有枪弹,我们还应冲向前去,直让最后的一弹穿到最后的一腹背上!
我们不能屈服,我们宁愿灭亡,全体灭亡! ……狮子为奋斗而死是勇敢的。否则,我们便成了死猪。那是耻辱!
(1925年6月15日《语丝》第31期)
赏析 对人所共知和公认的观点及结论从虚处开刀,或质疑,或驳诘,以立“深刻的片面”之异说,是杂文常用手法,也是这篇杂文的突出特点。拿破仑曾比中国为睡狮,有不少中国人也仿拿破仑自比为睡狮,谓中国在积弱沉寂中蕴蓄着待爆发的凶猛力量。这篇杂文却以事实为证,大胆驳论,针锋相对地指出: “我们不是刚睡的狮,我们是将死的猪。”因为 “真醒来的负伤的狮子,它便狂噬,它便猛扑,它的反抗决不止于呼号” 。而我们的反抗呢,不过是敌人袭来了,或“呐喊几声”,或“散几张传单”,或“割破自己的指头而血书几个无聊的字”。这是猪式的反抗——在屠刀刺进脖子的时候只会发出几声可怜的呻唤。人家称我们为睡狮,我们也跟着自称为睡狮,却并不进行狮子式的反抗,结果“睡狮”云者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集体错觉”。
这篇杂文突兀尖锐的愤激之声,正是为了把人们从昏睡与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撼醒。知耻而后勇。大敌当前,仅仅靠游行示威或痛哭流涕是没有用的;至于趁国难之际忙于“选委员”、“争主席”,更是无耻行径。我们应进行猛扑狂噬的真正狮子式的反抗,“打我们的也不妨打它,杀我们的也不妨杀它”。在一片麻木死相和自私的纷嚷中,文章这种命意的现实针对性和战斗性当然都是极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