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即事诗四首(其二)》夏夜即事
贾宝玉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这首《夏夜即事》中所叙情事的活动场所,仍然是在曹雪芹笔下精心创造的女儿们的王国——大观园里,重点是抒发夏夜幽情。
首联首句即推出了一个生动的画面, “倦绣佳人幽梦长”,一个“倦”字点明了夏日昼长夜短,白天刺绣久了,自然困倦欲睡了。但是做着幽幽长梦的美丽的女子到底是谁?是泛指还是专指?专指又是指谁呢?如孤立地看这一句,当然有可能是泛指与宝玉接触较多、有资格进入他的诗作中去的女儿们。如果把范围缩小限制在宝玉的居处怡红院里,则亦可指他的贴身大丫头袭人、晴雯。袭人是宝玉房中侍女们的领袖人物,柔媚娇俏,雅善针黹,是幼时伺候贾母、后被派来服侍宝玉的,第三十二回中他曾向宝钗叙说“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指宝玉),凭着大的小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说明他为宝玉平时的衣着穿戴的活计而劳碌;又在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里,借宝钗之口夸袭人为宝玉绣的白绫红里的兜肚“嗳哟!好鲜亮的活计!”晴雯更是宝玉身边第一个俊俏丫鬟,“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王夫人问凤姐语,见第七十四回),偏生是“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第七十七回宝玉在自己的母亲赶走了晴雯之后的怨语),她是个秀外慧中的女红能手,只从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就可见出她擅长刺绣的特点。如果说“倦绣佳人”不是丫头辈而是小姐,当然也可能是指大观园里十二金钗之佼佼者黛玉或宝钗。宝钗是那个时代富贵之家淑女的典范,不仅崇诗尚礼、满腹才华,而且留心针黹家事,所以在八十回《红楼梦》里凡是她单独出现之时,总是在做针线。如第七回写周瑞家的为寻王夫人往梨香院,“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第八回写贾宝玉去梨香院探视宝钗之病,“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又在上述第三十六回写宝钗去怡红院,正值宝玉午睡正酣,宝钗称赞袭人的活计,后来袭人被王夫人传召去,宝钗“因又见那活计(白绫红里的兜肚)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再说林黛玉,虽然是生就的一副气大了怕吹倒的柔弱体质;却也精善于针工,时不时地绣出个玲珑精品,如第十八回写宝玉与黛玉之间一次小误会时,“黛玉说:‘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工,费了许多工夫……”。综上种种,这诗中“倦绣佳人”的谜底到底是谁,似乎仍无定论,但再看看该联下句“金笼鹦鹉唤茶汤”就不难知道谜底不是别人,而应是自幼年入外祖母家(荣国府)就与宝玉亲密友爱,“言合意顺”,“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的、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才压群芳、娇如纤柳的林黛玉。为什么?自是与鹦鹉有关。鹦鹉,是鸟中之珍品,它外形喜人,圆头、钩嘴、舌大而软;且羽毛美丽,有洁白、赤红、大黄、碧绿等颜色;鹦鹉又善模仿人声,俗名鹦哥,富贵人家往往豢养取乐。这赫赫扬扬已历百载的荣、宁国府里当然会有不少鹦哥。但翻遍八十回《红楼梦》,提到“鹦哥”之处的也仅有三次:一次是第三回写黛玉刚进至荣国府,踏入一垂花门前落轿,扶着婆子的手,步入后院时,有这样一段文字:“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鹦鹉”二字一笔带过;再就是第四十八回里,宝玉在潇湘馆逗黛玉的玩话“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儿”,这只是话中提到了“鹦哥”二字,虽未见其形听其声,但是说话地点是在潇湘馆里,宝玉的即兴趣语应该是有所见而随口开河的。唯独第三十五回里较细腻的写了鹦鹉的可爱形态,这个回目中写宝玉挨打之后,荣国府上下人等一批批川流不息地去看望他这个贾母的掌上明珠、命根子;黛玉独立在花阴下,冷眼看去:
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贾母赐给黛玉的贴身大丫头),回潇湘馆来。……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 ‘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见黛玉《葬花词》)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
这一段极生动的文字,是全书仅有的用大量篇幅写黛玉与他心爱的鹦鹉。他的鹦鹉连诗都会念,唤茶叫汤的易事就更司空惯做了。联系书中这些情节形象,再来理解这首诗的首联句意,表达的当是:夏夜里宝玉身在怡红院内,心里系念放不下的却是林黛玉,他想象着潇湘馆里黛玉困倦入睡的情景竟自出了神。那么,这里的“倦绣佳人”便是前首诗中的“梦中人”了。
由此,又引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春夜即事》中写他的“梦中人”,这里又写黛玉的“幽梦长”,联系起这部书的名字叫《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就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里写王熙凤做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说他今日回去,故来别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等等,这都是梦中说梦,借梦写实、借幻说法、情里生情的笔法,是《红楼梦》与它书不同之处。那么这首诗中首联上句黛玉的“幽梦长”,到底是与什么内容有关的梦境呢?为什以竟值得宝玉在这里书写一笔呢?让我们看看第二十六回中“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的记述:
宝玉信步走入(潇湘馆),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耳内忽听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西厢记》杂剧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第一折莺莺的唱词)
这一幕黛玉泄露了真情、偏偏又被宝玉偷听见的情景,必然印入宝玉的心头,也就是这样真实的生活素材使他在夏夜不眠之时,触起对黛玉的思念而把它伴着感情注入诗句。
颔联、颈联“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都是写主人公眼前所见的景象,这时的宝玉已从首联的出神想象,回到了现实的怡红院内自己的居室。用对仗句式表现,可从铺叙中看到他生活之富贵奢华。诗意是:明亮的窗子射入皓月后,银辉满室,象打开了晚妆的宫镜,令人神爽;屋子里熏起了助人睡眠的檀香,烟雾袅袅,轻如云缕,扑鼻芬芳,象琥珀一样深黄透明的美酒佳酿散发着荷香,从玻璃般平滑光洁的绿色栏杆外送来了柳荫的凉风。在暑气未消的夏夜里,宝玉过的就是这般优闲而舒适的生活。这里“麝月”指月亮,典出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序》中“麝月共嫦娥竞爽”之句;“荷露”、“柳风”是夏日的实景,前者还可指代清香扑鼻的美酒; “宫镜”、“御香”、的“宫”、“御”二字本指皇宫中所用之物,在这里仅用以强调镜子与檀香的精美珍贵。此外,关于这两联对偶句还值得一提的是,偏巧又在两两相应的位置上出现了四个双音节词,“麝月”对“檀云”,“琥珀”对“玻璃”,极为工整,而且偏巧这四个词儿又是贾府的四个丫鬟的名字。于是就引出了对这四句理解的另一歧义,即:本来月照窗纱已经很亮,麝月又打开了晚妆的宫镜,檀云却早燃起芬芳的檀香让轻烟弥散屋中;琥珀捧来了荷香扑鼻的美酒入口滑润,玻璃偏耐不了微热到廊旁栏杆处,迎着柳林里吹来的风纳凉。这样一来,倒是从诗句里跳出来四名标致的女孩儿,热热闹闹地各司其事,这也很符合宝玉最喜“无事忙”,生成的一副喜聚不喜散的性格。尽管这四个女孩儿除了“麝月”是重要性仅次于袭人的宝玉的贴身大丫头外,“檀云”也是怡红院的侍儿,其名字见于第二十四、三十四,五十二等回;而“玻璃”却因书中有两个人都叫这个名字,一是贾母身边侍女(见第五十九回),一是唱正旦的芳官被分到怡红院当侍女后,宝玉为他取名“金星玻璃”,又简称为“玻璃”(见第六十三回)的,诗中的“玻璃”所指为谁,还在两可之间;此外,“琥珀”却是贾母身边仅次于鸳鸯的得力大丫头,他并不在大观园里供役使。然而,这毕竟还是宝玉在写诗,绝不可处处均以有无律之,随着诗人的兴之所之,天上地下尚可驰骋不息,何况《红楼梦》书中又确有此四个人名。更何况,这四个词儿在诗中对仗极工,在充当四个物事词的同时,又恰是四个人名,确乎又显示出作者运用语言的技法奇巧,更给这首诗增加了几分趣味。
尾联“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之句,是从室内之景转到室外,再次点明时间是夏夜。白天的暑气虽过,但余热犹未散尽,大观园里的女子们正摇动着细绢制成的团扇,让轻风吹拂着身上的绢衫绸裙,在亭边水畔乘凉。“处处齐纨动”,尽管看来有些夸张,还是不失其真的,因为据第五回书中,贾宝玉向警幻仙姑所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荣国府里要是有几百个女子,那么大观园里也不占少数了,这样的话,纳凉队伍就很可观了。结尾一句言浅而意深:夜色深沉,暑气消尽,大观园内红楼之中的少女们开始就寝了,他们取下头饰、卸却晚妆,让灯光转暗,把窗帘高挑,让凉风把清爽送入,助人好梦幽长。恰与开篇处暗暗衔接,别有一番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