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签酒令八则(其二)》
杏花——瑶池仙品
贾探春
日边红杏倚云栽。
探春所掣花名签上刻的“日边红杏倚云栽”一句,出自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这首诗是再次“下第”的高蟾向当时的权贵高侍郎所献的诗。诗的开头两句用金碧辉煌的字眼,精工整饬的对句,极力描摹得第者平步青云的非凡气象。“天上碧桃”与“日边红杏”,显然是比拟新进士优渥的待遇和赐游曲江、观者如云的莫大荣耀。“天上”、“日边”则是得第者“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的非同寻常的地位的象征,“碧桃”、“红杏”又意味着他们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其“和露种”与“倚云栽”又显然是比喻他们有所凭恃,特承皇家雨露之恩。三四两句则以秋江芙蓉自喻,其“秋江”“芙蓉”与“碧桃”、“红杏”同属名葩,但一处“天上”、“日边”,一处“秋江”,地势的不同造成了贵贱的悬殊,因而“不向东风怨未开”所含有的讥讽意味与所暗寓的生不逢辰的悲慨是不难想见的。说“未开”并非不开,这又表现了作者对自己超人才华的无比自信。同时,秋江芙蓉的风神孤高与碧桃红杏的妖艳华贵的对比,又表现了作者“倜傥离群,稍尚气节”,“胸次磊块”(《唐才子传》)的狂放不羁、高洁洒脱的人品。这首诗虽是向当权者的上书,但毫无胁肩谄笑的媚态,不卑不亢,格调颇高。从曹雪芹笔下无虚文、布局构思天衣无缝的写作特点来看,作者让探春掣中刻有高蟾诗句的花名签是大有深意的。
首先,高蟾诗所表现的那种“秋江”“芙蓉”的孤高格调、作者怀才不遇的悲愤与探春才华出众、自强不息而又偏是庶出、生不逢时的思想性格及不幸遭际有某些相似之处,作者正是以此来塑造探春这一人物形象的。在大观园娇柔多姿的少女群中,探春是一个脱去胭脂本色、飞射着一股英爽刚毅之气、凛凛然有大丈夫之风而又不失女性特有的娟秀美的少女,因而作者把她喻为“瑶池仙品”。可以说,探春是曹雪芹用颇为简省而又疏密有致的笔墨所精心塑造的一个思想性格深刻而复杂的女性形象。她是一个颇有才识、魄力的少女。她有一双明于体察外物的敏锐无比的双眸,有一副可以承受得起重担的双肩。庶出的地位,已够使这个少女感到压力了,而她的生母赵姨娘又偏偏是个卑劣不堪的女人。这样一个母亲,不能不在这个好强争胜、不甘落人褒贬的女儿身上,造成异常复杂而又曲折的影响。那一点母女之情,已被封建社会的嫡庶制度剥夺得所剩无几,又被探春自身的封建等级观念损伤,更被心胸偏狭、没有算计的赵姨娘的无行彻底摧毁了。因而她在对待赵姨娘的态度上,就显得格外的凄厉、严刻,甚至令人感到缺少人情。对于出身地位的不满和急欲出人头地的争胜心,使探春不自觉地掩饰着微贱的身份,而以正统贵族自居,煞费心机地铺设着一条通往理想境界的路径。她富于理智,每每把感性人情深藏于理性的躯体内,从不轻易流露。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回),具有特殊的女性美,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爱好和志趣。当贾母率领众人到清虚观拈香的时候,在张道士送给宝玉的一盘子金玉玩器中,有一只赤金点翠的麒麟,贾母看到这东西便拿在手里,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于是宝钗在旁应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这时,正在一旁的探春,便笑着说:“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第二十九回)从这一段普通的日常谈话中,我们不难看到她目光的敏锐与察人的精细。探春有不安于女孩子的本命而有与须眉一争短长的雄心,如在第三十七回探春所写的《招贾宝玉结诗社帖》里,就有“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这样飞射着阳刚之气的话。她“素喜阔朗”,自称“秋爽居士”,又深爱阔叶舒展的芭蕉,自称“蕉下客”(第三十七回),体现了一种高朗阔大的襟怀,犹如秋天一样风清气爽。她具有一般女子所少有的果敢与胆识,以及时时想为女孩子争口气的倔强心态。这种性格,在第四十六回贾赦无耻追逼鸳鸯为妾的事件中得到了深刻的表现。在鸳鸯以剪发表示决不从命的誓心,贾母勃然大怒,把夫人责备得“不敢还一言”的尴尬局面下,站在窗外的探春,“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这几句简捷扼要而又理明词达的话,立刻驱除了贾母的怒气,感到自己“老糊涂”了。在五十五回凤姐小月时,她便被请出来帮李纨料理“裁处”。在探春理家过程中,更显出了她超人的才华。她先是揭穿吴新登老婆的存心刁难,大煞了这个女人的锋芒,接着又在她舅舅赵国基丧事面前不徇私违例多开赏银。接着又蠲除了宝玉等每日浮支的银子和姑娘们每月的脂粉费,从而取得了众人对她的不寻常的敬畏和尊重。可以说,互敬互爱是探春为人处世的基础;以礼还礼更是她始终不渝的原则。燃烧在这个少女心中的,是一团尊严的火焰,它给人带来光和热,又能无情地灼伤来自各方面的戏弄与不尊敬的罪恶之手。在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一事中,当王善保老婆在探春面前做出非常放肆而带有侮辱性的举动时,她以令人们感到目醒神惊而又爽心快意的一掌严正地回击了王善保老婆这一无礼的挑衅。这是处于历史压迫下的女性尊严对封建社会邪恶的有力反击。自强好胜而又遭受到来自各方面压迫的探春,心境很难有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对周围的现实不止一次地发出这样心怀愤懑的声音:“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她意识到了统治阶级内部腐烂以及它行将走向覆亡的命运:“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七十四回)因而,对于这个表面繁华富贵的家庭,探春比任何人更少眷恋,她想冲出大观园的高墙深院,走向广阔的天地,好一展自己的抱负,她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第五十五回)对自己所出身的阶级,对那一社会所压在妇女身上的磐石,怀抱怨恨和反抗的情绪,这正是探春性格中闪射出的夺目光彩。曹雪芹正是借高蟾及其诗歌巧妙地点出了探春性格中的值得人们注目的可贵之处。
可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正册判词其三》)。探春虽有不甘雌伏、压倒须眉的弘愿,但在封建社会给女子预备好的枷锁面前,探春这样一个“瑶池仙品”一样的不平凡女子,却不可能有比小说中其他女孩儿更好的命运,只能困守明知必败的荣国府,等待着她的,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封建礼教所限定的远嫁的命运。曹雪芹正是通过探春掣花名签这一情节,用签中歇后的两句“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来预示了她的悲剧命运。花名签上说:“必得贵婿”。这是与所引诗句相吻合的,或许将来真有其事。但薄命司的“册子”和其他有关诗词则一再暗示她远嫁不归的悲切。“薄命司”的“册子”说:“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显然是写家人于清明节这天在江边与远嫁的探春洒泪相别,探春日后会因天长路远,梦魂难度,不能与家人团聚。册子上画的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其画中女子即探春。原稿大概有一段描写送别悲切的文字,画中的放风筝是探春有去无回的象征,即“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第二十二回,探春所做春灯迷——风筝)之意,小说也有特地描写放走风筝的情节。画中的两个人大概是后来遣探春远嫁的设谋者赵姨娘和贾环。在第五回《红楼梦曲·分骨肉》这首专为探春所作的曲子中,就用“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这样的句子来写探春远嫁之黯然消魂,又用“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来写明她将象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去不回。在七十回探春所作的《柳絮词·南柯子》中,也有“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这样的句子,说亲人不必徒然对她牵挂悬念,即《红楼梦曲·分骨肉》中所说的:“告爹娘,休把儿悬念。……奴去也,莫牵连。”探春所掣的花名签中歇后的两句,正是说她远嫁不归的悲苦。其“芙蓉生在秋江上”以花在“江上”,点明她离家时亲人“涕送江边望”,末句“不向东风怨未开”则与她所作的风筝诗谜中“莫向东风怨别离”的隐义毫无二致。
庶出的探春,以远嫁结束了她悲多欢少的少女时代。从花名签及其它诗词所预示的来看,我们虽然因原稿的散佚难以具体地知道探春后来的遭遇,但不难想象,一个充满眼泪、没有欢笑的人生之路正横在这个少女面前,她这只远航的孤舟,不会也不可能会有可以停泊下来而免遭时代风雨侵袭吹打的充满幸福与欢爱的港口,在这个少女未来的生活道路上,紧紧围绕着她的仍是一团不散的阴影。她的道路,只能是一条漫长而悲哀的旧中国妇女的道路,这是由她所生活的具体时代所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