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的眉目
是三四月间吧,在东京麻布区的W的寓所楼上,W向我介绍了一位青年。他说:
——“这是中国新进作家丘东平,在茅盾、鲁迅之上。”
魁梧奇伟的W是在旧十九路军里充当过团长的,听说“一·二八”之变最先开火的便是他那团人。W在军事上或许是杰出的人才吧,他的率直爽快也很令人可爱,他竟公然向我介绍起作家来,并呈出那样的绝赞。他在我心里唤起的感觉是:就和他的身体之魁梧一样,连夸张也很魁梧。
东平的体魄和W成正反对,身子过分地对于空间表示了占领欲的淡薄。脸色在南国人所固有的冲淡了的可可茶之外,漾着些丹柠酸的忧郁味。假使没有那副颤动着的浓眉,没有那对孩子般的恺悌在青年的情热中燃烧着的眼睛,我会疑他是三十以上的人。
——“我有好些小说,你假如有工夫,我要请你替我看看。”这是他对我所说的第一声,意外的是说话的声音和口舌的调节,颇带几分女性的风度。
我自然是不好拒绝的。当时W便拿了一本《文学季刊》给我,他翻出一篇题名《德肋撒》,下署东平二字的叫我看。
——“你看啦,这便是他的近作,很不错。”
《德肋撒》是一段小小的故事,是写一位在产科医院里当看护的德肋撒,起初是一位心肠硬的独身女子,对于产娘们的痛苦每每要吐出近于残忍的叱责。但后来她自己结了婚,有了孕,难产,不得不进病院去受手术。在呻吟着的时候,往年对于别人的近于残忍的叱责,自然的浮上心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故事。他在用对比法来写一个人的性格转换和心理转换,笔调有些散文诗的风味,取着寓言般的格式,像是在象征什么。全体像是一篇翻译。我觉得作者是注重技巧的人,他是有点异邦情趣的嗜好的,是一位浪漫主义者。大约也因为经验还不充足的原故吧,以我学过医而且自己收生过四五个儿女的人看来,他所描写的产褥情形,便不够真实。
仅仅是这样一篇《德肋撒》时,觉得还只像春前的一只燕子,W的“一·二八”式的大炮似乎车得有点过火。
八月快到尾上了。东平从房州的北条海岸突然寄了一篇小说来,是在《大公报》上发表的《沉郁的梅冷城》,要我给他以详细的批评。
我那时很忙,忙的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正经事,只是忙着一家七口的面包问题。不赶着把一本书译完去预支点版税,下月便有绝粮的危险。然而我把《沉郁的梅冷城》过细读了一遍,我暗暗地感着一股惊异。我没想到《德肋撒》竟长成得这么快。他的技巧几乎到了纯熟的地步,幻想和真实的交织,虽然煞费了苦心,但不怎样显露苦心的痕迹。他于化整为零,于暗示,于节省,种种手法之尽量的采用,大有日本的新感觉派的倾向,而于意识明确之点则超过之。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个新的世代的先影,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自然我在近几年来,对于中国的文坛是很疏远的,说不定这种倾向是很普遍的,或者至少是占有领导地位的。
但我终因为忙,他所要求的详细的批评我没有工夫提出。我只给了他一个简单的明信片,说他的作品“别致”。这个简单的批评大约使他感到失望吧。他大约以为我是蔑视了他,或者无诚意地没有过细读他的作品吧。就和自己的女人被人轻视了而母亲要生气的一样,他回信来便叫我把他的作品(从报纸上剪下的)寄还他,并说假如我只是说那样简单的话,他以后不好再拿作品给我看了。
那是九月到了初头,到海岸去的人应该陆续回东京的时候了。寄还作品的事我拖延了下来,意在等他回东京之后寄还。但没想到他的等待竟异常切迫(后来才知道要赶着寄回上海出版),见我没有立即寄还,竟寄来了一张生气的明信片:
焚香三拜请,请你老先生把我的小说寄还吧。
就是这样的简单的两句,我一读了,想起了他那两条浓厚的眉毛。
十月又到了尾上了。
有一天中午时分,东平突然和孟克一道,到了我寓里来。我那时刚好写了一篇小文叫着《七请》,是答复一些朋友对于我们的诘难。《杂文》三号上把我写给《宇宙之歌》的作者的两封信发表了,意外地竟引了同一集体内的类似攻击的反应。《七请》便是那反应的反应。
我的眉毛虽然没有东平的那样粗,但稀疏地也有几根。对于诘难文字之答复,自然也不免要把几根稀疏的眉毛略略颤动一下的。
他们是吃了中饭来的,我让他们看《七请》,各自去吃中饭去了。
《七请》本只是三千字来往的文章,在我把一顿中饭吃完了再回到他们的面前来时,不用说是已经被他们看完了。文中有几处略略过火的地方,东平都劝我删削了。
我到这时又才明白地认识到:东平不仅有一副浓厚的眉毛,也还有一双慈和而有情热的眼睛。
在第三天上,东平没有失信,把他的小说集《沉郁的梅冷城》邮送来了。一共是三篇故事——
《沉郁的梅冷城》,
《麻六甲和神甫》,
《十支手枪的故事》。
我仍然是在面包压迫之下,但这个集子却使我想起了我一位旧时代的犹太人的话:人的生活不是专靠着面包。
晚上,面包先生把我的头脑蹂躏得来就像炎热下的柏油路快要发火的时候,我把他的集子翻来在电光下展阅,奇怪,他的小说竟有了酒水车的功效。
因此我便生出了一个贪心,想看他所已经发表过的一切作品,并同时想知道一些他的学习创作的路径。
我这个贪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他给了我一封二千多字的长信,叙述他的学习创作的过程(这封信我要替他保存着,等到将来可以发表时替他发表)。原来他受影响最深的是高尔基和巴比塞。此外如王尔德、鲍特莱尔、尼采、莫泊桑、托尔斯泰等人都给予了他不少的影响。我现在把对于他自己的“预期”摘录下来吧:
我的作品中应包含着尼采的强者,马克思的辩证,托尔斯泰和《圣经》的宗教,高尔基的正确沉着的描写,鲍特莱尔的暧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塞的又正确、又英勇的格调。
单这一句话可见得东平的抱负之不凡,而他的诗人气质是异常浓厚的。
他已经发表过的作品,大都已经给我看了一遍,如《通讯员》、《兔子的故事》,如《赌徒》,如《罗平将军的故事》、如《福罗斯基》等,都可以看出有一贯的基调,向着他自己所悬的“预期”在进行。然而距离,不用说是还相当的远。那些骤视俨然是互相矛盾的一批要素,要辩证地、有机地综合起来,非有多方面的努力是难以成功的。
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要想达到这个目标的努力所课于东平者的苦闷当然不小。他自己说:
我是一把剑,一有残缺便应该抛弃;我是一块玉,一有瑕疵便应该自毁。因此我时时陷在绝望中……我几乎刻刻在准备着自杀。
这是醉心于“不全则无”者所共同的苦痛,我自己觉得很能够了解。
真的,东平啊,我真希望你成为一把无残缺的长剑,而且饰着无瑕疵的玉。假使办不到这步田地而你便精疲力尽了时,我索性希望你——“自杀”。
但这“自杀”,不用说,也要采取强者的态度。
1935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