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词三首》
其一
贾兰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其二
贾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其三
贾宝玉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
这三首《姽婳词》引见于《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姽婳”(gui hua)一词最早见于宋玉《神女赋》,有“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形容女子的娴静美好。在第七十八回,贾政和他的幕友们闲谈,这位正统得几近顽固的封建卫道士,竟然对一个死去的女子赞不绝口,津津乐道,并倡导为其作挽词,褒奖她的“风流隽逸,忠义慷慨”,这是有显明的政治用心的。他“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这种名利兼收,向朝廷效力献媚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于是他组织了文人幕客大作笔墨文章,为“姽婳将军”林四娘作短序。贾政居然放下了老爷的架子,命唤三个公子贾宝玉、贾兰和贾环,当场赋《姽婳词》各一首,并且亲自提笔抄录,足见其邀功心切,这就是三首《姽婳词》产生的背景。
林四娘是何许人也?史书未载,生卒年不详。根据清代陈维崧《妇人集》、王士祯《池北偶谈》和蒲松龄《聊斋志异》记载,她本是明代青州(今山东临淄、益都一带)衡王府宫人。衡王(在《红楼梦》书中作“恒王”),是明朝的朱祐楎(hui),《明史·列传》有曰:“衡恭王祐楎,宪宗第七子。弘治十二年(1499)三藩青州。嘉靖十七年(1538)薨。”并未记有他“因轻骑前剿”农民起义军,“两战不胜”,“遂为众贼所戮”之事。这本是小说家编演的故事,不足为信。但林四娘率众女将,“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殒身于王”,的确富有英雄豪侠的传奇色彩。这在民间,尤其在青州地区是广为传诵的。蒲松龄据此素材,写成短篇小说《林四娘》,描写她的聪慧美丽,多才多艺,并忠于王室,冥间不忘。清人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记有“陈宝钥,字绿厓,观察青州。一日,燕坐斋中,……逡巡间,四娘已至前万福,蛮髻朱衣,绣半臂,凤嘴靴,腰佩双剑。陈疑其仙侠”。从林四娘的装束看,勃勃生气,飒爽英姿,与“姽婳将军”名符相合。在《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作家曹雪芹借贾政之口,大力渲染林四娘的英豪侠举,并以作序赋诗,展开了试才的情节,采用层层铺垫的手法,十分引人入胜。
三位公子的诗才孰优孰劣,作者是有很多暗示的,而且倾向鲜明,有大段议论文字可证。先评论贾环贾兰叔侄二人“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人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无疑,作者对贾环、贾兰的诗才是鄙薄的,故而对他们写的诗也是暗含贬意的。
我们先看贾兰的《姽婳词》:
贾兰用的是七言绝句,从章法上讲,绝句亦和律待相同,以起、承、转、合为常格,贾兰的《姽婳词,》首句以人名起,次句承上句写“姽婳将军”的美貌和勇武,三句以描写她的忠义事迹转下,末句则以赞叹其英名不朽为结,这首诗虽合常规,但缺乏打动人心之处,读起来平平淡淡,毫无情采。尽管小说中描写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因为这首诗太一般,所以贾政也只好敷衍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就贾兰的气质才学来看,比较符合贾政儒家正统的观念,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习练八股文字,将来登科中第,光宗耀祖。看来贾家的后代只有贾兰才是走正路的,故而有后来的“兰桂齐芳”之结果。但就诗情才思,贾兰却是平庸无能之徒。后人评其人,有曰:“贾兰厚重,且好读书,似乎有志,实则无能。”(许叶芬《红楼梦辨》)“乳臭未脱,即谆谆然以八股为务,是于下下乘中觅立足地,其陷溺似比甄宝玉犹深。嗣是而仕途中多一热人矣,嗣是而性灵中少一韶人矣。可以救庸而不可以远俗,惜哉!”这些评论,确是深刻。
贾兰才情平庸,可为人还较“厚重”,笃孝道。而他的叔叔贾环却是一个无德无才,素行儇薄的无赖公子哥。在七十八回前,曹雪芹对这位环哥的诗才是嗤之以鼻的。像他这种龌龊恶劣的小人,本来就不是块作诗的材料。在第七十八回,曹雪芹却给了贾环一个露脸的机会,贾环“生恐落后”,居然作出了一首五律。
这首五律四韵八句,平仄相谐,且风格儒雅典重,实不似此子所为!首联“红粉”与“将军”相对,切题“姽婳将军”,刻画出林四娘的双重性格、不同身份。颔联正对谨严,“掩啼离绣幕”对“抱恨出青州”,描写林四娘为报戮君之仇,率众袭贼之事;颈联又是一对句,刻画林四娘的心理,充满自信语气,与“掩啼”、“抱恨”相应,写出刚烈忠贞的女侠气概。尾联发此感叹,切中作诗题旨。小说写众人评说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贾政对贾环这首诗还较满意,认为过得去。但也觉得情采上有缺欠。“终不恳切”,作者暗指此诗只是应景文字,缺乏情感深度,有浮夸做作之态。后人评其诗云:“环哥制谜作字都不成样,后来的姽婳将军诗居然典雅,何进益之速也?我斯之未能信。”(野鹤《读红楼劄记》)对曹雪芹让贾环露脸提出疑问。曹雪芹之所以让贾环的诗才长进,本意有二:一是根据人物自身发展而言,贾环作诗与贾政教育思想的转变有关,贾政“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故而“胆量愈壮”。但是贾环为人品性顽劣,毫无高雅的诗人才情,尽管作出这首五律,有儒雅之风,道貌岸然,也给人以沐猴而冠的感觉,虚情假意,十分做作,连贾政也嫌其缺少“恳切”之情。二是写贾环贾兰诗有长进,实为宝玉巨制鸿篇的出现先做陪衬,如同月未出形,云霁遮障,星色映空,一旦月出则星云失色。从小说情节的发展看,这种铺垫是实为必要的,足见作家曹雪芹的小说技巧高明,颇具匠心。
下面,我们重点分析宝玉的诗。宝玉是贾政最厌之人,他虽天性聪明,却“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一提做八股文就头疼。为此,挨了贾政不少的打骂。可当父亲的也不得不承认,宝玉的诗情才华比贾府哪位公子都出色。无论是大观园题匾、作楹联,还是陪客对答,当众赋诗,毫无窘涩之态。作者在第七十八回对宝玉的才能做了番评介云:“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宝玉果然后来居上,出手不凡,未作诗前,先发妙论,博得众人喝彩。他言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宝玉先揣摩适合的诗歌体式,果然“立意不同”,是“老手妙法”。
接下来,宝玉大展才华,几乎是句句随口而出,思路敏捷,而起承转合、换韵之处无不熨贴自然。“用字用句,皆入神化”,铺叙渲染,曲尽其妙。
且看他的开头,“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斥为“粗鄙”,何不知宝玉仿摹白居易《长恨歌》的开头“汉皇重色思倾国”,开启下面一句“遂教美女习骑射”。第三句、第四句承接上句,“古朴老健”,“平叙得体”。
再看其转韵。“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小说写道:“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这四句可谓维妙维肖,出神入画了,显示出宝玉的才情。
更妙的是下面换韵“丁香结子芙蓉绦”后,贾政和宝玉产生了争执。贾政认为这句是“堆砌货来搪塞”,宝玉辩言:“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又反诘:“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宝玉道:“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结果,宝玉出他意料,念了一句诗道:“不系明珠系宝刀。”“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这一大段叙述文字,真是把宝玉的诗才写神了。他说:“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果然,宝玉接下来不假思索,一气呵成地念了二十六句,换了七次韵,“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众人都大赞不止”,而贾政只有抄写之功,无求疵之力了。最后,贾政尽管嘴上说“到底不大恳切”的贬语,实际上他内心是满意的,而且不掩喜色。
贾宝玉的这首《姽婳词》,被评家推为“独压平日之作”(姜祺《红楼梦诗》)。在第七十八回前,宝玉在众姐妹的结社联吟活动中,诗作得并不出色,常常是让宝钗、黛玉比了下去,而且诗思也不敏捷,甚至黛玉还暗暗替他打小抄。唯独与贾环、贾兰同赋《姽婳词》,才露锋芒、显神思,做了一篇很象样的歌行体诗。对此,有人评云:“盖社中不欲诸女一人下第,深情体贴,故藏才焉。”(姜祺《红楼梦诗》)是说宝玉在众姐妹面前,藏才露拙,故意矮一头,这是出于他对姐妹的深情体贴。可是在贾兰、贾环面前就不必曲己装呆了。还有人评云:“宝玉未尝有好诗文,《姽婳词》中‘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大致不谬。唯惯淘气哥儿本不宜有好笔墨。”(野鹤《读红楼梦箚记》)似乎对宝玉能作出好诗表示否定态度。宝玉的《姽婳词》笔力雄健,与以前所作的诗有异,令人怀疑。总而言之,小说写到高妙处,引起评家注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也不必苛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