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结《红楼梦》偈》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这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在第一百二十回末尾为全书写下的结束的偈语。
《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结尾,与书的开头,前后呼应。续作者写道: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想毕,便又抄了,……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悼红轩,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看。……曹雪芹先生笑道:“……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说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
于是,便借读者(后人)之口,题写了这四句诗作,作“为作者缘起之言”,与全书开头那四句诗偈:“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相呼应。
这四句偈语的意思是说,故事在这辛酸处结束,愈发使人觉得荒唐可悲;从来人生就如同一场大梦,不要嘲笑世人迷惘愚痴。并且续作者说,他的这首偈诗比开头原作者的那首“更转一竿头”,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意思是说更深入一层地阐明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其实这首尾偈不但远未达到曹雪芹自题诗的水平,还有些与其相背而驰。曹诗题“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而续作者却说“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不仅未理解原作者借“荒唐言”来写“辛酸泪”的创作意图,而且将“辛酸泪”说成即“荒唐言”,将《红楼梦》的深刻立意说成是“荒唐”、“可悲”的。曹雪芹自题“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在对那些不尽公正、客观的曲解报之以无可奈何的慨叹,委婉地发出的呼吁。的确,作者的忧虑并非是无谓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对于《红楼梦》,“单是命意,就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而续作者却说“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将“作者痴”与“世人痴”等同,虚妄地辜负了原作者的衷曲。
但是,尽管如此,续作者毕竟还是将《红楼梦》续作成了一部完整的作品。亦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红楼梦》的作者,大家都知道是曹雪芹……,可惜后来他因为儿子夭殇,悲恸过度,也竟死掉了——年四十余——《红楼梦》也未得做完,只有八十回,虽说是从各处搜集到的,但实则其友高鹗所续成……。”(《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这未始不是对中国文学的一大贡献。而且,又如鲁迅先生所言,“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与曹雪芹同时的明义在《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中说:“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也枉然!”可见曹氏原著收缘的结果正是通灵宝玉的“灵气已尽,复原为大石,重返于青埂峰下”。所以,现在的结尾也的确“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红楼梦》后四十回时,曾经说过:“后四十回虽数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惟结末又稍振。”既适当地肯定了后四十回与曹雪芹原著“颇符”,又指出续作“结末又稍振”违背曹雪芹原意之处。评论是切实的、实事求是的,因而也是令人信服的。
对于《红楼梦》前八十回作者曹雪芹和续作者续写《红楼梦》的评价,周立波、蒋和森先生有过十分肯綮的论述,笔者是赞同的,现分别抄录在下面,作为对《红楼梦》最后的一首诗作鉴赏、亦即本鉴赏辞典最末一篇词条的结尾。
我国当代著名作家周立波说过:“《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在一个长篇里,创造了好几百人物。……他的主要人物,各有特点和口吻,我们只要看到一段对话,一个行动,不用看人物的名字,就能知道,这是谁说的、谁干的,这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给我们留下的达到世界高水平的不朽的艺术。”(《谈人物创造》,载《文艺月报》1955年第十、十一期合刊)
蒋和森先生写道:“《红楼梦》的续作者高鹗,基本上遵循着曹雪芹的原旨,补写了后四十回。两百多年以来,人民对于高鹗在续书上所付出的劳动,加以普遍的承认,并且受到感动。我想,应该说这不是偶然的吧?这不仅是因为续作者保持了这一作品的悲剧主题,使前八十回不至成为残篇断简,而缩小了它的影响;而且也是因为续作者在许多不算成功的描写之外,毕竟还有许多写得差强人意的地方。尤其在林黛玉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面,续作者在某些地方更是表现了相当出色的艺术才能。
对于作家高鹗的劳绩,有些同志不肯从大处加以热情的肯定,而是满有兴趣地去细查续书的缺点,从而加以过分的贬低。我觉得这是不恰当的。”(《林黛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