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解偈》
贾宝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
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这首《寄生草》曲是贾宝玉在写了《参禅偈》后,“又恐人看了不解”而填的,所以题目叫“解偈”。
“无我原非你”,取意于《庄子·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庄子这话的原意为:没有它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东西来体现它了。其中的“我”与“彼”,指的是“我”与“道”的关系。而宝玉曲中的“我”与“你”,则指他与众姐妹,尤其与黛玉的关系。宝玉曾对黛玉说:“我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我也说个誓。”(第二十八回)所以这句可以理解解为:我心中只有你们,尤其只有你——黛玉。从事件的发生来看,情况确实如此:湘云说那个做小旦的戏子象黛玉,宝玉怕她得罪黛玉,又怕黛玉生气,完全是为她们着想。言外之意是:你们却都反过来指责我,不容我辩解。从语气看,这句似含无限怨气。
“从他不解伊”,“从”,任凭;“伊”,第三人称代词。宝玉虽对黛玉说:“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第二十回)所以这里的“伊”,就指代宝玉所说的他的“心”,亦即指他自己。也就是说,任凭她们不理解我算了。至此似已想通,语气趋于平缓。
“肆行无碍凭来去”,想象从今以后,得到了解脱,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肆行”,随心而行,我行我素;“无碍”,佛家语,指通达自在,没有障碍。这里的“肆行”主要指在思想感情上摆脱困扰、得到解脱,表现了宝玉对佛家所宣扬的那种不受限制、脱离现实世界、来去自由的向往。还应注意到“肆行无碍凭来去”,是《山门》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同义语,只不过更多了几分佛门气。
“茫茫”二句意谓:在渺茫的尘世中,还有什么悲伤、忧愁和欢喜?乱纷纷的关系里,还说什么亲近、疏远和密切?“着甚”,干什么,何用。“悲愁喜”,指人的三种感情变化。宝、黛自幼青梅竹马,“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而自宝钗、湘云来后,二人便不时发生口角,经历了无数次“悲愁喜”的感情波折。“亲疏密”,指人际关系。在第二十回,宝玉与黛玉争吵后,虽对她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尽管此时二人尚未进入正式恋爱阶段,但亦可见出黛玉在宝玉心中的地位与份量。但在这次因看戏引起的风波中,黛玉却说:“我恼他(湘云),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宝玉要走,她又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话是如此决绝,宝玉深感失望和伤心。于是,便用佛老的“无是非”、“无善恶”、“无喜怒哀乐”思想,来求得解脱。
结尾三句,是说从前我忙忙碌碌的却是为了什么?现在回头一想真觉得没意思。贾宝玉鄙弃走仕途经济之路,厌恶与士大夫交往,而喜欢在“内帏厮混”;爱护、尊重众姐妹,甚至丫头们,甘心为她们服役,总希望大家在一块和气相处。为此,宝钗曾给他起了个“无事忙”的绰号。他曾对黛玉说:“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谁知我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第二十八回)这次就是在“有冤无处诉”、痛苦到极点时,对自己以往“操心”、“忙碌”的“彻底”否定。
从全曲来看,说是“解偈”,似在“谈禅”,实则是在“说情”。是宝玉在受委屈后,借“谈禅”来抒发感情。宝玉向来以为他与黛玉无论是从亲戚关系还是话语投机来说,彼此都在心中占有头等重要的位置。然而黛玉因生气而说出决绝的话,宝玉一时扭不过来,感情走向另一极端,便向老庄和佛学思想中去寻求解脱。而宝钗向他介绍的戏曲《山门》中的唱段《寄生草》,则是宝玉采取这种形式以求解脱的直接诱因。全曲感情脉络清晰,语言浅显,且多用口语,活现出贾宝玉当时的情态。
宝玉所作的这支“解偈”,是黛玉和宝玉争吵后,当天晚上到宝玉房中看到的,但却在次日从宝钗嘴里念出。对此,脂砚斋评道:“《寄生草·解偈》出自宝钗口中,正是大关键处。”点明了作者之所以如此写,是有其深意在的。同样是对待这一偈和一解偈,黛玉和宝钗的态度就不一样。当袭人将宝玉所写的拿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一语便说中要害,真是宝玉的知己。而宝钗看后,却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是从另一角度——怕宝玉“旁学杂收”,移了性情。清·佚名氏评宝钗此段话道:“此虽宝钗一时戏言,却成日后铁板罪证,读者不可不知。”(《读红楼梦随笔》)虽有牵强之嫌,可从全书的结局来看,宝玉坚信木石前盟,终于出家为僧,却不无道理。宝钗此时之戏言,日后应验在成为其丈夫的宝玉身上,则是她始料所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