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大观园诸景对额》
杏帘在望——稻香村
贾宝玉
新涨绿添浣葛处,
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领一干人从“有凤来仪”前行,转过山怀,看见一片茅屋田舍的风光:“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篱门路旁有一石碣,供留题之用。众清客以为借用杜牧《清明》诗中的“杏花村”题额极妙,贾政表示赞许,说要再作一个酒帘,同时觉得“只是犯了正名”,村名须得“虚的”“字样”才好。众人思索未得。宝玉一时忘情,已急不可待地说:“旧诗有云: ‘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正夸“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之意。”他已“冷笑”用“杏花”作村名则“俗陋不堪”,并引用唐代许浑诗句“柴门临水稻花香”,说:“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招来众人“哄声拍手”称妙,可贾政又是“一声断喝”,骂他“卖弄”,实是“爱之至,喜之至”(庚辰本脂批),内心已自认可了。
曹雪芹写的这段文字,笔势翻活,层层反衬,把贾宝玉才思敏捷、敝屣俗陋的飘逸风采活画了出来,一时忘情得大有逞才使气的味儿。事实上,宝玉所拟确乎比众清客高明。“杏花村”,不只是“犯了正名”,全袭陈词,而且过于板实,用语浅俗;“杏帘在望”则化实为虚,意境全活,推陈出新,引人入胜。试思“杏帘”二字,已将明代唐寅诗句“红杏梢头挂酒旗”之意概括无遗,又照应了“有几百株杏花”的实景,精警蕴藉,使人想见田舍野趣;再着“在望”二字,则境界大开,顿生新意,拓人视野,逗人遐想,众人都道:“好个‘在望’!”诚然不是虚誉。庚辰本脂批谓“妙在一在字”,也正点明其虚化实景、妙趣横生之效。即以“村名”而论,“杏花”岂若“稻香”更富“田舍”的典型乡味!“杏花”何处不有?“稻香”只在村野。何况“杏花”仅写其物,平直浅露;“稻香”则有色有香,意境幽远,既包含“柴门临水稻花香”的诗味,又照应了“墙头皆用稻茎掩护”、“下面分畦列亩”的村庄风光,用语亦淡雅含蓄得多,难怪众人“亦发哄声拍手”称妙了。后来元妃虽将此处赐名“浣葛山庄”,终因林黛玉的一句“十里稻花香”,又改为“稻香村”。
这个“稻香村”,在连元春都感到“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的“大观园”中,只是一种“人力穿凿扭捏而成”以示淡雅的点缀。宝玉借“天然”二字,批评其“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这对认为此处“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的贾政说来,无异于当着和尚骂贼秃,话没说完,贾政已“气的喝命: ‘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贾政这一“气”,才是动了真气。在这种封建家长制的专制威逼下,宝玉“吓得战战兢兢”,“只得”念出这副题联,可想而知,这副题联必然迎合贾政心意而有违本心了。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意思是说:新上涨的春水一片碧绿,漫到了洗涤葛布衣的地方;祥云般的杏花香气弥漫,掩护着入泮采芹的读书人。“新涨”,指刚刚上涨的春水。“浣葛”,洗濯葛布衣,化用《诗经·周南·葛覃》“薄(语助词)浣我衣”(写新妇洗净葛衣才回娘家)的诗意,而承袭旧注谓此诗颂“后妃之德”的说法,来暗颂元春的归省。“好云”,吉祥的云彩,喻稻香村“喷火蒸霞一般”的杏花,又隐寓盛德。“采芹”,本于《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水,泮宫之水;泮宫即学宫。后人就把考中秀才入学宫做生员叫做“入泮”或“采芹”。这里“采芹人”即指贾府的读书人。
出句是从稻香村“背山”、“临水”的背景设想,想象山水春涨,凭添绿色,而可以在此处洗净葛衣;同时暗合元妃归省之事,兼颂其作为后妃的妇德。对句是从稻香村“喷火蒸霞一般”的杏花着笔,描写杏花如好云,香气四溢,而人们能够在此处怡然读书;同时也暗合元妃归省之事,兼颂其庇护贾府的恩德。两句都在字面上写田舍村人之事,切合所题之景,而出典则又“入于应制之例”,同用《诗经》之语;写山、水、杏、村诸景,而不着“山”、“水”、“杏”、“村”等字,显得修辞巧妙,蕴藉含蓄。正如庚辰本脂批所评:“采诗颂圣最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这一切,当然表现出贾宝玉敏慧过人的才气和受封建意识的影响。但是对于“不喜读书”的贾宝玉来说,赞什么“香护采芹人”,不过是想解消贾政责他“终是不读书之过”罢了,实在是勉强凑合的违心之论,我们是不可认真看的。不如此,就有负曹雪芹这番曲意描写的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