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大观园诸景对额》
蘅芷清芬
贾宝玉
吟成荳蔻才犹艳,
睡足酴醿梦也香。
如果说,众清客为“蘅芜苑”所拟的匾额楹联,有如不知什么味道的泔脚潲水,那么,贾宝玉为“蘅芜苑”所拟的匾额楹联,则好象刚一闻到就清香扑鼻的葡萄美酒了。
“蘅芷清芬”这个匾额,正如杜蘅、辟芷之类的香草一样,清幽淡雅,“味芬气馥”。它好就好在纯写实景,全写真感,引起人一拍即合的共鸣;语言也清新自然,不假雕饰,犹如香草之“清芬”四溢。它不写花木,因为这儿“一株花木也无”;它只写蘅芷,因为这儿“只见许多异草”。说其“清芬”,乃标明其“非花香之可比”之“异香”,点出这里草香的特征。宝玉一番关于“那香的是杜若蘅芜……绿的定是青芷……”的宏论,简直象一篇小小的“异草赋”,而“蘅芷”则是“异草”的典型,择其一二也就略知一般了。“蘅芷”之典型实景,岂可与“兰”“蕙”之虚拟俗套相提并论;“清芬”之特殊感受,更不是“风”“露”之泛泛而谈所能比拟。后来元妃赐名此处“蘅芜苑”,正是这个题额引起共鸣、得到首肯的明证。
匾额是从真景实感着笔,表述得如此清新动人;楹联则从生活情趣设想,描画得那样有色有香。
“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意思是说:在荳蔻草旁,吟成象杜牧那样的荳蔻诗篇,才思还很光艳健旺;在酴醿花下,睡够象酴醿那样软垂无力的酣梦,梦境也很香甜美好。“荳蔻”,也作“荳蔻”,又名草果,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初夏开花,黄白色,成穗状,俗称其未盛开者为“含胎花”。唐代杜牧《赠别》诗有“娉娉袅袅十三余,荳蔻梢头二月初”之联,用它指代十三四岁的少女那含苞待放的年华。“艳”,鲜艳,这里是旺盛的意思。“酴醿(tu mi)”,也作“荼醿”,又名木香,是一种蔷薇科植物,初夏开花,朵大色白,清香馥郁,其枝条软垂,常倚架而生。作者在此以“荳蔻”“酴醿”作“异草”之又一代表,而与题额中的“蘅芷”不相重复,同时切合实景,另开新境,显得才情灵动,文思泉涌,岂有清客所拟额联中“兰”“蕙”相犯之弊!不仅如此,作者更用特殊的句法,巧妙的修辞,创造出一种香艳软媚的诗境,唤起读者丰富的联想。试看出句,“吟成荳蔻”,既含对着荳蔻吟诗之意,又寓所吟之诗富有荳蔻幽香之味,更藏所吟之诗有恰如杜牧“荳蔻”诗一样艳丽动人之情;“才犹艳”,则以“犹”字与“成”字紧密相扣,映衬出诗成之后才思还很健旺之态,大有胜似杜牧之势,从而将荳蔻之艳足以发人诗思、吟才之旺足以比美杜牧,形容得淋漓尽致。再看对句,“睡足酴醿”,既含对着酴醿而睡之意,又寓所睡之酣富有酴醿幽香之味,更藏所睡之酣有恰如酴醿花枝软垂无力一样香软冷媚之境; “梦亦香”,则以“亦”字与“足”字紧密相扣,传达出睡足之际梦境也很香甜之神,大有进入仙境之概,从而将酴醿之香足以撩人睡意、梦境之甜足可赛似登仙,刻画得入木三分。
当然,这两句的内容无非表达贵族优闲者的生活情趣,说明贾宝玉身上打有封建地主阶级的烙印。我们对这种浓艳软香的生活情趣,对这种公子小姐们的闲情逸致,是无可称道的。但是,曹雪芹的用意正在于刻画处于蜕变过程中的封建逆子贾宝玉的全部复杂性,并且着力形容这个被称作“愚顽怕读文章”的贾宝玉具有的风流潇洒的不羁才思,远远胜过那被称作“自幼酷喜读书”的贾政和他门下那帮附庸风雅的清客。正因如此,曹雪芹在写贾政听了这两句之后,口中虽说“不足为奇”、“岂有此理”,脸上却两次现“笑”,内心早被折服了。这种不着痕迹的褒贬,已让读者从直觉中感到在这场“试才”竞赛中谁优谁劣了,从而表现出曹雪芹让其倾向性“不要特别地说出,而要让它自己从场面和情节中流露出来”(恩格斯《给明娜·考茨基的信》)的艺术天才。我们当代的作家,不是可以从中得到启发而汲取有益的营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