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自 《张释之冯唐列传》)
上行出中渭桥①,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②。释之治问③,曰: “县人来,闻跸④,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 “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 释之曰: “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⑤,民安所措其手足? 唯陛下察之!” 良久,上曰: “廷尉当是也。”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⑥,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奏当弃市⑦。上大怒,曰: “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⑧。” 释之免冠顿首谢曰: “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⑨。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杯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 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⑩,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
【译文】 汉文帝出外巡游,至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跑出来,文帝乘坐的御辇所驾的马受到惊吓。于是,派跟从御驾的骑士捕捉了这惊驾的人,把他交给廷尉衙门惩办。张释之具体负责审查他,那人说道: “我是从长安县来的,听到皇帝出行前清道禁行的警报,便躲藏在桥下。过了好久,我以为皇帝已走过去了,就从桥下走出来,看见皇帝的御辇车骑,所以赶紧逃走了。” 廷尉把此人应判的罪名奏明文帝: 此人犯了警跸,按律法应处罚金。汉文帝很气愤地说:“此人亲自惊吓了我的马,幸亏我那匹马驯良温和,假如换了别的马,那不就要弄得车翻,令我受伤吗? 而廷尉竟然仅判他罚金而已!” 张释之说: “法律是你天子 (皇帝) 和天下百姓共同遵守的。现今的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如果要更改加重他的罪行,就使法律在百姓中没有了信用。再说,刚才他惊马的时候,你陛下派人立即把他杀掉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将此人下到廷尉处理,廷尉是天下公平执法的部门,就要公平行法。如有一点倾向性,所有的执法人在用法时都要任意偏轻或偏重了,那百姓们手脚还能往哪放? 只有请陛下你细察吧!” 过了好一会,文帝说: “廷尉你定的罪是对的。”
此后,有人盗窃了高祖庙神像坐前的玉环,逮捕到这人,汉文帝很愤怒,向下移交廷尉办其罪。张释之依照法律规定的盗窃宗庙内衣服及供用物件的罪名上奏,奏折上定罪为应当死刑。皇上大怒,说: “这人太没有道德,他竟敢盗窃我先帝庙内的器物。我所以要交给廷尉办他的罪,是想灭他的族,而你却只按法律办其罪,这不是我所要恭敬承奉宗庙的本意。” 张释之脱下帽子,磕头谢罪道: “依法判处这样的罪行,已到最高限度了。况且,即使犯了一样的罪,也要看其顺或逆的程度来分别高下轻重的等次。如今,因盗窃了宗庙器物的人就要诛他的族,这罪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占诛族罪只有万分之一那么一点。假如,有愚昧的百姓拿取了长陵的一捧泥土,你陛下将怎么加重治他的罪呢?” 过了好久,文帝与太后谈及这件事,太后称道张廷尉判案得当。此时,中尉条侯周亚夫和梁相山都侯王恬开两人,看见张释之办案议案如此公平,就和他结成亲戚,交为朋友。张廷尉因此被天下人称赞。
【鉴赏】 张廷尉,即张释之,西汉南阳堵阳 (今河南方城东)人,字季。汉文帝时,以资选为郎; 累迁公车令,中郎将,后任廷尉,认为“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要求文帝严格按法处刑。景帝立,任为淮南相。本文即是写张廷尉 (释之)直言敢谏,执法无私的事迹。文章所写事件有二:
(一) 一次,汉文帝出外巡游时,至中渭桥,有一乡下人从桥下走出,惊了皇帝的马。汉文帝大怒,交张廷尉治罪。张廷尉问明他是躲皇帝而藏桥下,过了一阵,以为皇帝已过去了,才走出来,不料刚好惊了皇帝的车驾。张廷尉就按犯了惊驾的条律处以罚金。汉文帝本想重处他,很不高兴。张廷尉给他解释说: “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汉文帝只好听从张廷尉的判罚。
(二) 有人盗汉高祖庙的玉环,抓住盗环的人后,汉文帝要张廷尉治罪。张廷尉按 “盗宗庙服御物者”这 一条律,定为死罪。汉文帝本想诛盗玉环者的三族,听了张廷尉的判决,很不高兴,说: “你这样轻判,怎能显示我恭敬奉承宗庙的本意。” 张廷尉脱下官帽,磕头谢罪,申明这已是最重的判决了。如果偷宗庙的玉环就要诛族,那么以后愚昧的百姓拿取了皇陵的一撮土 (盗墓的委婉说法),又怎么判呢?汉文帝最后与太后谈及此事,太后称赞张廷尉判案得当。
张廷尉之所以能公平执法,是他坚信: “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 即是说执法不能有私心,有倾斜。一有偏斜,百姓就无所适从了! 文章所选两件小事,足见张廷尉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直言敢谏,不惜冒犯皇帝,甚至冒着丢官杀头的危险,在那 “人治” 的社会,坚持“法治”,实属难能可贵,充分表现了他为民公平执法的高尚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