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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蒯通说韩信自王》原文、翻译及鉴赏

  (节自 《淮阴侯列传》)

  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①:“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 “先生相人何如?”对曰: “贵贱在于骨法②,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 “愿少间③。”信曰: “左右去矣。”通曰: “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 “何为也?” 蒯通曰: “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杰建号一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沓,熛至风起④。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⑤,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⑥,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⑦。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⑧。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⑨,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 割大弱强⑩,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11),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 “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蒯生曰: “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12),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13),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汦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擒者,何也?患生于多欲(14),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15)。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与成安君者也; 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勾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 足下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16)。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 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 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韩信谢曰: “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 “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17),听过计失而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18); 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 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19)。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毫厘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20),百事之祸也。故曰: ‘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 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 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 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21)。’ 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乎,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 韩信犹豫不忍倍汉(22),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佯狂为巫。

  【译文】 齐人蒯通知道天下的权柄掌握在韩信手中,他便打算用奇特的策略去感动韩信。蒯通用相人之术游说韩信,说道: “我曾经学过相人之术。” 韩信说: “先生如何相人呢?” 蒯通回答说: “人的富贵贫贱就表现在他的骨骼长相上; 人的忧愁喜悦就表现在他的面容脸色上; 人的成功失败就表现在他是否决断果敢上。用这些相术参酌他,是万无一失的。” 韩信说: “很好,你先生就相相我怎么样?” 蒯通回答说: “请稍稍摒去他人,才有间隙讲话。” 韩信说: “左右都下去吧!” 蒯通说: “相你的面部,只不过是封侯罢了,而且又处于危险不安全的境地。相你的背部 (暗示背叛汉),那是富贵得不可以用语言来说的了。”韩信问: “这怎么说呢?” 蒯通说: “天下最初起事的时候,英雄豪杰举旗一呼,天下的勇士便像云雾那样聚集起来,如鱼鳞一般密凑在一起,如火焰那样延烧,像风那样卷起。在当时当地,大家所想的就是把秦灭亡掉罢了。而今是楚王项羽与汉王刘邦相争斗,使天下无罪的人死伤凄惨,父子的尸骨暴露在田野之中,是数都数不清的。楚军从彭城地界起事,辗转战斗逐渐往北移,到达荥阳,胜利之势头犹如卷席,其军威震撼天下。然而后来,楚军困守在京、索之间,被京、索西面的山地所阻而不能前进,在那里有三年了。汉王率领几十万军兵,依仗巩、雒地势抗拒楚军,占据山河险阻,一天几战,没有得到尺寸土地的功劳,军队战败不能相互救援,汉王在荥阳战败,在成皋被项王射伤,便退兵在宛、叶之间,这就是所说的智士勇将都困倦极了。军队在险峻要塞挫伤了锐气,库藏的粮食吃完了,百姓们极其疲惫而怨声载道,时局动荡不安无所倚仗。我预料,在这种形势下,不是天下的贤圣之人决不能平息天下这场祸乱。当今,项、刘两主的命运都悬在你手中。你助汉,汉就胜; 你助楚,楚就胜。我愿意剖腹掏心,肝胆相照,替你出些计谋,只恐怕你不采纳。你果真能听我的计谋,那就是: 不如两者都利用,两者都保存他,你参与三分天下,形成鼎足之势,这样谁也不敢先行动。再以你的贤德圣明之才,有众多的兵马,占据着强大的齐地,率领着燕、赵,出兵控制楚、汉双方兵力薄弱空虚的地方,钳制他俩的后方。顺从民意,西向为百姓请命,制止楚、汉之争。那么天下就像刮风那样快速走来响应你,谁敢不听从! 削弱强国的势力,封立诸侯,诸侯一旦封立,天下便服从齐因而将功德归于齐。稳定守护齐国原有的疆土,再占据胶河、泗水流域,还有恩德感动诸侯,一派从容有礼的样子,那天下所有的君王相邀而来朝拜你齐国了。听说 ‘上天给予而你不拿取,反而要遭受罪过; 时机到了而你不行动,反而要遭受祸殃。’ 请你仔细斟酌,好好考虑吧。”

  韩信说: “汉王待我很厚,他的车给我乘,他的衣给我穿,他的食物给我吃。我听说,乘别人的车,应分担他的患难; 穿别人的衣,应心怀他的忧愁;吃别人的食物,应为他的事业而死。我怎能顾利而背义呢?” 蒯通说: “你自认为与汉王友善,要建立万世之伟业。我私下认为,你实在是错了呀。当初,常山王和成安君还是普通百姓时,相互是刎颈之交的朋友。后来,为张黡、陈泽的事件发生争执,二人相互结怨。常山王背叛项王,杀项婴捧其头而逃窜,归降汉王。汉王借兵与常山王,向东进发,在泜水的南边杀了成安君,其头脚分为两处,最终被天下人笑话。这二人的相交,可说是天底下最要好的了。然而,最终成了相互擒杀的人,为什么呢? 祸患就产生于人有许多欲望,人的心是很难捉摸透彻的。而今,你打算拿忠心诚信与汉王相交,但必定不能比张、陈二君的交情更牢固,因你俩之间的事大多数都比张黡、陈泽的事件还要重大。所以我认为,你认定汉王他不会危害你,也是错误的。从前,越国大夫文种、范蠡拯救将亡的越国,使越王勾践成功霸业,他俩立功成名后的结果是: 文种身死,范蠡逃隐。野兽已捕杀完了,那猎狗是要遭烹杀的。以交友来说吧,你与汉王就不如张耳与陈馀的情谊; 以忠信来说吧,你就超不过大夫文种、范蠡对于勾践。这两人,足够你观察了。请你深思熟虑吧。况且,我听说,勇气胆略震撼主子的人身受危险,而功绩到了顶点的人没赏可领。请让我说说你的功绩谋略: 你渡过西河,俘虏魏王,生擒夏说,又回兵到井陉,诛杀成安君,侵略赵国,胁迫燕国,平定齐国,南边大败楚军二十万,东面杀了龙且,向西通报汉王,这就是你的功劳,天下没有第二个,而你的谋略,世上也不会再出现。而今你具有震主的威勇,持有不赏的功劳,去归向楚王吧,楚人不相信你; 归向汉王吧,汉人震动恐惧。你打算拿着这 ‘震主之威’ 和 ‘不赏之功’ 归宿到哪里去呢? 你的势力处在做臣子的位置上,然而却具有震主的威勇,名望高达天下,我私下认为你是很危险的。” 韩信道谢,说: “先生,你先打住吧! 这事让我考虑一下。”

  过了几天,蒯通又来说道: “能听取别人计谋的人,就能看清事物发展变化的征候; 会设计定策的人,就能把握住事情成败的关键。听话失误、定计失算而能长久安安稳稳的,确实太少了。听取别人之言而不会误认次第轻重缓急的人,是决不可能用巧语迷惑他的; 定计不会本末倒置的人,是决不可能用辞令扰乱他的。甘心当奴仆的人,会失掉君王之权; 只图微薄俸禄的人,会丢失高位。所以,聪明的人作事决断果敢,迟疑不决的人就是办事的祸害。精明打算细微的小计划,却遗忘了天下的大谋划。聪明的人诚然知道是这样的,但临到下决断时,却不敢毅然行动,这是百事的祸根啦。所以说: ‘猛虎的犹豫不决,不如马蜂蝎子的敢于蜇刺; 良马的徘徊不前,不如劣马的稳步前进; 孟贲的怀疑不动,不如平庸之人的志在必得的行动; 虽然具有舜、禹那样的智慧,却只是呻吟而不说话,不如哑巴的用手势指挥。’ 这几句话都是说明,做事贵在于能够行动。功劳很难成功然而失败却很容易; 时机很难得到然而失去它却很容易。时机呀时机,不会再来了! 但愿你能仔细想想吧。” 韩信犹豫不决,他不忍心背叛汉王,又自认为他的功劳很多,汉王始终不会夺去他的齐国领地,于是,谢绝了蒯通。蒯通游说了许多,韩信都不听,蒯通于是假装疯狂成为巫师。

  【鉴赏】 本文系 《淮阴侯列传》 的后面部分,写辩士蒯通深谙封建帝王“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的道理,力劝韩信叛汉自立为王,而韩信犹豫,不忍背汉的情况,以暗示韩信日后因谋反被杀的罪名为莫须有。故本文重在写蒯通的说辞。

  蒯通从多方面说明叛汉的理由: (一) 分析楚汉相争的形势。连年战争,军士厌战,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怨声载道,时局动荡不安。此时,只有贤圣之人才能平息这场祸乱。(二) 从韩信的主观方面分析。只有韩信具有这种平息祸乱的能力。因为项、刘两主的命运都掌握在他手中,助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与其如此,利用项、刘相互制约之力,参与瓜分天下,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再以贤德圣明之才,兵众地广之力,出奇兵,钳制项、刘的后方,顺民意,制止楚汉战争。以齐地为中心,分封诸侯,则天下君王都来齐朝贺。(三)针对韩信说汉王待他甚厚,举常山王和成安君、越国大夫文种、范蠡与句践为例,说明 “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的道理,并历数韩信功绩,已是“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 的人,势在人臣,名高天下,“足下危之”! (四) 针对韩信之犹豫不决,指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疑者事之害也”。蒯通的说辞,可谓推心置腹,苦口婆心,但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谢绝了蒯通的献计。

  本文既写了蒯通不俗的政治见解以及对帝王之术的洞悉,同时也展现了韩信的只会打仗、不懂政治的愚昧,这也是他最后成为悲剧人物的重要原因。从写作来看,蒯通的说辞,层层说理,有理有据,分析透彻,本应为韩信所接受可惜他矜才自负,自恃有功,不听劝告,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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