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眠画罗汉渡江①,凡十有八人,一角漫灭,存十五人有半,及童子三人。
凡未渡者五人。一人值坏纸,仅见腰足。一人戴笠携杖,衣袂翩然②,若将渡而无意者。一人凝立远望,开口自语。一人跽③左足,蹲右足,以手捧膝,作缠结状,双屦脱置足旁,回顾微哂。一人坐岸上,以手踞地,伸足入水,如测浅深者。
方渡者九人。一人以手揭衣,一人左手策杖,目皆下视,口呿④不合。一人脱衣,双手捧之而承以首。一人前其杖,回首视捧衣者。两童子首发鬅鬙⑤,共舁一人以渡。所舁者长眉覆颊,面怪伟如秋潭老蛟。一人仰面视长眉者。一人貌亦老苍,伛偻策杖,去岸无几,若幸其将至者。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闭口,以手反负之,若重不能胜者。一人貌老过于伛偻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未能;而已渡者一人,捉其右臂,作势起之;老者努其喙⑥,缬纹⑦皆见。又一人已渡者,双足尚跣⑧,出其履将纳之,而仰视石壁,以一指探鼻孔,轩渠⑨自得。
按罗汉于佛氏为得道之称,后世所传高僧,犹云锡飞杯渡⑩,而为渡江,艰辛乃尔,殊可怪也。推画者之意,岂以佛氏之作止语默皆与人同,而世之学佛者徒求卓诡变幻、可喜可愕之迹,故为此图以警发之欤?昔人谓太清楼所藏吕真人(11)画像俨若孔、老,与他画师作轻扬状者不同,当即此意。
注释①李龙眠——李公麟,北宋大画家,别号龙眠山人。②翩(pian)然——轻轻飘动的样子。③跽(ji)——长跪,挺着上身两腿跪着。④呿(qu)——张口。⑤鬅鬙(pengseng)——头发散乱。⑥喙(hui)——鸟兽的嘴,在此借指人的嘴。⑦缬(xie)纹——绉纹。⑧跣(xian)——光着脚。⑨轩(xuan)渠——笑的样子。⑩锡飞杯渡——跨着禅杖飞行,乘着木杯渡河。(11)吕真人——即吕洞宾。
赏析这篇画记前面三段是对原画的描述,最后一段是作者的评议。
作者的描述使我们看到整个画面,格局清晰,两个场面既独立又互相联系。
第一个场面是尚未渡者五人,除“一人值坏纸,仅见腰足”外,其余四人各具特色:有的“戴笠携杖,衣袂翩然”,即将涉水,其表情坦然;有的“凝立远望”,似乎在自言自语;有的半蹲半跪,把鞋放在脚旁,正捧膝缠结,还回顾微笑;有的坐在岸上,以手踞地,用脚去测水深。寥寥数笔,人物栩栩如生,面对滚滚江水,都在从容不迫地准备,对将要涉江的搏斗视若等闲。
最为壮观的是第二个场面,表现了九位罗汉和三位童子过江的情景:有的左手持拐杖,两眼俯视江水,紧张得张着口合不上去;有的为涉水方便脱掉衣服,用手捧着顶在头上;更为甚者,两位童子抬着一位长者;一位苍老的罗汉“伛偻策杖”,步履蹒跚,离岸不远,似乎庆幸自己将要到达彼岸;一人附在童子背上,童子“以手反负之”,似不堪重负,举步维艰,仍在前进;另一位年迈的罗汉,右脚已踏上岸,左脚尚在水中,想要站起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在苦苦挣扎之中,一位已渡者正援之以手……作者的描述使我们仿佛看到了他们跋涉过江的艰辛,和这个整体在搏击江水时互相之间真诚的扶持与互助。
作者描述画面的高超在于“取其一点,不及其余”,求其神而不袭其貌,往往只是记叙其一个侧影,甚至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浅浅地勾勒,便表现出画面上人物的精神,使之神、形俱备,含蕴隽永,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作者对画的评说也颇有见地。他认为传说有道高僧能跨着禅杖飞行,乘着木杯渡水,过河如履平地。而画中所记罗汉,得道之高深自非平常之僧侣所能企及,然涉水过江,同样备尝艰辛。所以,他以为李龙眠这样作画正显示了画家超凡脱俗、见解过人之处,因为他还原了罗汉的本来面目,让罗汉从神坛上走向了人间。他作这幅画是用来启迪后人破除迷信,黄氏的评价当然是很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