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
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
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
紧紧地被捏在小山底拳心里。
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
聪明的燕子──伊唱歌儿
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
回声,改正音调底错儿。
燕子!可听见昨夜那阵冷雨?
西风底信来了,催你快回去。
今年去了,明年、后年、后年以后,
一年回一度的还是你吗?
啊!你的爆裂得这样音响,
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
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
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
“二月庐”是诗人为湖北浠水老家的书房所起的别名。当时,诗人还在清华读书,常常利用暑假回家乡苦读,但夏季的浠水,天气异常炎热,几乎与邻近的“火炉”武汉相似。在这里欲求一方清静凉爽的读书静地成了莫大的难事。幸好,闻家老宅的书房玻璃窗很大,通风较好,为诗人提供了一块畅游书海的领地。每逢清华一放假,诗人就在这里埋头方读两月,“二月庐”就因此而得名。
《二月庐》是一首诗人来自实地实景的清淡的抒情小诗。它不仅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更向人们传达了一种遨游书海后回归现实的独特的心绪,将古老的感时伤春的母题,扩展到人与现实世界,人与自然时空的矛盾统一关系这一哲理层次。
《二月庐》首先是一幅绝妙的中国水墨画。这里没有闻一多诗作惯用的强烈的色彩渲染和别致的词语组合,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然舒缓的,没有丝毫斧凿的痕迹。全诗起句“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造势奇巧而不失天然风韵,一下子把江南山水那清灵、别致、雅丽的秀气劲儿全写出了,使一幅自然浑成的画屏仿佛真的飞到了读者面前。“棋盘似的稻田”用又一重奇巧的比喻把诗意再提升一步,从梦幻般的山水画屏又回到了素朴的田园图景,“看棋的瓦屋──”直指诗题“二月庐”的所在,即交待了主体观察的背景,又用拟人化的手段为前文的“棋盘”作了一个充满生机的注脚。“紧紧地被捏在小山底拳心里。”是第一节中最能体现诗人过人才思的句子,奇特的想象配上奇特的比喻,将平凡的山间景象描摹得那样真实,贴切而又灵气飞动。一个“捏”字,更是诗人落笔千钧之所在,它不仅传神地写出了“二月庐”的独特环境,同时巧妙地达到了化客为主、化静为动的艺术效果,使近乎平面的山水淡彩画面具有了立体的因素。
这种真正从静止向动态的飞升是在诗的第二节完成的。“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聪明的燕子──伊唱歌儿/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回声,改正着调的错儿。”“睡着”的方塘秉着那“捏着”二月庐的小山的余力,依然是化静为动的拟人方式,但在这里不过是为下文翻飞的春燕构筑一个安详静谧的活动天地,形成一种“静”的背景,以突出生命的动态和质感。“聪明的燕子”此时是画面中的主角,它象长着灵翅的小天使,具有人类苦苦寻觅的性灵和活力。在寂寞的小小天地中,它不甘寂寞地歌唱着,并以一种执着而非游戏的态度对待这歌唱,时时“改正音调底错儿。”它把歌唱看作生命存在的意义和表征,以自己全部的智慧和生命力从事着它。燕子的出现使静态的画面真正复活了,作为生命的象征,它使一幅平淡的墨画山水饱蘸了生生不息的活力,闪现出寻常画笔难以涂就的光泽和色彩。
然而,诗人在《二月庐》一诗中,绝不想仅仅描摹一幅明丽鲜活的名画,它更深刻的意旨在于揭示一种人生哲理性的思考。刚刚泛舟于书海后回到现实的他,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美丽画面背后隐含的深深的危机感。在诗人所处的现实黑暗中,一切都充满不合理和不公正,快乐和美好都是暂时的、浮现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诗人殷殷地提醒:“燕子!可听见昨夜那阵冷雨?/西风底信来了,催你快回去。”“聪明的燕子”虽然有了人的灵性,但和敏感细腻的诗心相比,毕竟是无情无知的。它只知享受生命暂时的愉悦,却无力思索现实世界、自然时空对生命的淘汰。“今天去了,明年、后年、后年以后,/一年回一度的还是你吗?”诗人在追问燕子,同时也在追问自我。同样的人生漂泊,使诗人将自己的命运融化到燕子的旅程中。一年一度的回归,生命总在茫茫天地间寻求着快乐、安逸的家园,但这小憩是这样短暂,而“西风”和“冷雨”却那样频繁,以至当人们再一次挣脱羁绊,自以为把握了“自我”时,过去的我却已永远消逝了。生命在衰老,世界需要运转和更替,但个体生命的流程却是无法逆转的。在此,诗人巧妙地化用了中国古典美学“物我合一”的意境,使燕子被诗魂唤醒,体现了人的思维理性,在五、六句中燕子的歌声“爆裂”,猛烈地撞击,“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一个古字,将诗人哲思的历史感大大加强,具有了一种混茫辽远的时空境界。“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世界无情而诗心有情,破碎的心是对前文一切哲理的形象总结。在现实黑暗的重重压力下,人的生命力是那样微弱,自由和快乐都是相对的,诗情的最终指向是失落和破碎。虽然诗的语言始终是平和疏淡的,但那痛苦焦灼的诗心却一如闻一多真实执着的一生,充满内在矛盾和人生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