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你说。
这是一首古老的,雪写的故事
写在你底脚下
而又亮在你眼里心里的,
你说。虽然那时你还很小
(还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于以梦幻酿蜜
倦于在鬓边襟边簪带忧愁了。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极与北极底距离短了,
有笑声晔晔然
从积雪深深和覆盖下窜起,
面对第一线金阳
面对枯叶般匍匐在你脚下的死亡与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注:传说世界最高山圣母峰顶有还魂草一株,经冬不凋,取其叶浸酒饮之可却百病,驻颜色。按圣母峰高拔海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
(选自《当代台湾诗萃》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赏析】
李英豪是最早从禅、佛的境界去解读周梦蝶的孤绝的。他说:“周梦蝶的‘孤绝’,在流露自我中,其意象的构成和心灵的状貌,显然是一种‘禅’,一种‘佛’,达到‘无有’、‘见性’、‘净化’的境界。他在这种近乎‘禅’、‘佛’中,发现了无所圄系的自我。诗人虽非‘入圣’,但已‘超凡’。他的感性已跟这物质社会解体。他在形上世界中追寻‘我’,君临万象,待‘我’如待‘佛’。”《还魂草》一诗正是如此。
“孤”、“高”、“绝”、“寒”是这首诗的四个支点。“孤”,只有一株;“高”,在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之上;“绝”,处于时间(“古老的”)与空间(“世界最高山圣母峰顶”)的绝处;“寒”,积雪深深的覆盖,从古至今,从幼及长……意象构成之美与心灵状貌之冽均属罕见!它是神奇的:缩南极与北极于眼前;也是旷达的:斟酌自己又斟酌翠色。它经历过悲之极至:“死亡与死亡”;也突破了人之极限:“我与非我”、“十二月”与第十二月……这株还魂草不是“禅”、“佛”,还能是什么呢?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首尾二次出现的这段话,既是君临万物的还魂草的宣示,也是诗人追寻“自我”、“待‘我’如待‘佛’”的表白。瓦雷里有言:“力量乃存在于纯粹的自我之中。”周梦蝶诗的现代性由兹得到了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