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一诗,摒弃了朦胧诗惯常的抒情,保留了北岛诗歌的思想力度,完美地体现了诗人驾驭整体象征艺术思维的才能。诗如下:
消失的钟声
结成蛛网,在裂缝的柱子里
扩散成一圈圈年轮
没有记忆,石头
空濛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
石头,没有记忆
当小路绕开这里的时候
龙和怪鸟也飞走了
从房檐上带走喑哑的铃铛
荒草一年一度
生长,那么漠然
不在乎它们屈从的主人
是僧侣的布鞋,还是风
石碑残缺,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
仿佛只有在一场大火之中
才能辨认,也许
会随着一道生者的目光
乌龟在泥土中复活
驮着沉重的秘密,爬出门槛③
《古寺》从人们对“古寺”两字最容易引起联想的“钟声”写起,波澜不惊的平起,其实隐含波澜:以悠远的钟声来捶打读者的耳膜,声学效果引起读者的阅读注意。但这钟声却是已“消失的”,自然引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联想,而且暗示这是一座已废弃了的古寺。“消失的钟声”在读者眼前唤出了一幅笼统而模糊的古寺形象:死寂、衰败。接着,诗人展开了对古寺的细节描绘,而细节正由钟声生发开去,与下面的“蛛网”“年轮”建立意象关联。废弃的古寺已开裂的柱子上,挂满了蛛网。钟声无形,而通感会使读者赋予钟声以蛛网般的形状,作为声音的“钟声”意象,就这样与“蛛网”意象建立了关联。进一步,诗人又为钟声与“年轮” 建立了关联。柱子的前生是树木,树木有年轮,一圈圈的年轮,与钟声、蛛网有着相似的形状。这三个意象描写,共同的目的是暗示古寺之“古”与衰,诗中却没有一个类似“古老”的词语出现,三个名词意象完全替代了“古老”之类的形容词。
三个意象又都各有各的功用与效果:消失的钟声意味着古寺如今的沉寂,蛛网意味着古寺被不属于古寺的物质所占有,而年轮,才是这首诗的关键意象。树木的年轮会增长,死去的树木即柱子,它的年轮不会再增长,因而引出下面的诗句:“没有记忆,石头/空濛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石头,没有记忆”。不再增长的年轮,也就意味着柱子失去了生命的记忆。但诗句中没有记忆的并非“柱子”,而是“石头”,这便是意象的转换:柱子撑起了石头,搭成了古寺。诗人通过把柱子转换为石头,使石头成为古寺的象征。诗题名为《古寺》,诗中却不出现这两字,这正是整体象征的思维特点。石头或古寺乃非生命的客观物质存在,诗人正是通过“柱子— 石头—古寺”的意象转换,把柱子的前身树木的记忆(即年轮)特性,赋予了古寺。古寺原该有记忆,然而却丧失了记忆。诗人想表达的就是,古寺不仅作为物质存在被废弃了,它的精神(即记忆)也已失去,正如“消失的钟声”。
所谓“消失的钟声”表面上是指古寺本有的钟磬声的消失,而实际上,这正是王小波所说“沉默的大多数”的象征。丧失了记忆的人们,也丧失了言说也就是抗争的能力,沉默一如古寺。大地上长满荒草,内心世界也满是荒凉枯槁。连威胁人类的“龙和怪鸟也飞走了”,甚至带走了“喑哑的铃铛”。“龙和怪鸟”当然是极权专制及其帮凶的象征,它不许人们发声,甚至害怕已喑哑的铃铛发出微弱的声响。在诗中,诗人并未过多停留于对“龙和怪鸟”的谴责,转而对古寺中的“荒草”“石碑”意象进行描写。荒草就是如野草般自生自灭的人民,即使“龙和怪鸟”已飞走,习惯于沉默的他们仍然屈从于“僧侣布鞋”的践踏,任四面八方的风吹折了腰而不发一声。而石碑,也就是历史,“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不仅是人民失去了记忆,本该公正的历史也已失去了真实记忆而充满谎言。诗人含蓄地表达了对地狱般的古寺的咒诅:对生活在古寺般沉默荒凉大地上的人民来说,希望也许就在一场大火中,烧尽了废墟上沉重的负荷,一个民族(即驮着刻有统治者辉煌治绩的纪念碑的乌龟)才能复活,带着沉重的民族记忆(即诗中的“秘密”)爬出“古寺”的门槛。
作为整体象征诗歌,《古寺》既有中国传统诗歌意象叠加的特点,又运用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意象转换手法,对诸多意象进行巧妙打通,建立联结,相互生发,层层推进。而象征之义未加点破,在联结转换之中自然呈现。此诗严格限制于对主要意象“古寺”及相关意象的客观描写,不作阐释性发挥,抒情主人公隐退,叙述笔调冷峻节制,紧紧抓住“古寺”的所有特征,完成了对古寺整体形象的塑造。古寺俨然是古寺,而又不仅是古寺。
奇巧的是,舒婷的《船》与北岛《古寺》都结在“门槛”,然而舒婷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她的诗歌思维囿于传统的比喻与抒情,尽管已接近“现代”,终无现代品质;北岛却已驮着整体象征思维的秘密,“爬出门槛”。
①徐敬亚:《崛起的诗群》,《当代文艺思潮》198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