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走极端的人。
我喜欢能下生命的大海和能上生命的高山的人。
我喜欢带着全部自我奔向事物独一性而不停在两个相反事物之间犹豫不决的人。
我喜欢充满力量和具有坚定目标的心,我喜欢本体不接受装配。本质不会被分裂的、简单朴素的灵魂。
我喜欢燃烧着自己个性火炬、激荡着自己心灵特质、顺从着自己情感、抛下多种原则的战场走向单一原则、离开多种思想的混杂而走向能带他们升上乌云遮挡的高天或下到大海思想的极端主义者。
我同那些折中调和者打过交道,用天平称量过他们的目的,用尺子衡量过他们的成就,结果发现他们是些胆小鬼。他们害怕作为天使的真理,也害怕作为魔鬼的谬误。他们认准了各种信条和原则中既无益又无害的部分,跟随着一条容易走的路,这条路把他们引向既无正道又无迷途、既远离幸福和又远离苦难的荒漠。
然而,生活既是歌唱着它希望之热切的夏天,也是夸耀着它风暴之强劲的冬天。谁温和适度地调节他的生活,让他的生活既无夏天的炎热又无冬天的严寒,那他就既无其白昼的尊荣和美,又无其夜晚的神奇和梦,他本人不是更接近活着,而是更接近死亡,他属于那些既不能死去在地下享受安宁,又不能活着在陽光下行走的半死不活者之列。
谁对他的宗教采取折中的态度,他就会既对种种惩罚怀有恐惧,又对天堂抱着向往,在这二者之间踌躇不决。而一旦步入信仰者的行列,他就会弯腰拄杖而行;一旦跪下祈祷,他的思想又会直起身来嘲笑他。
谁要对他的世界采取折中态度,他就会一直停留在他母亲生他的那个地方,既不能后退,以此给人们提供一个殷鉴;又不能前进,以此为人们指出一条大道或德行。他将一直僵直地站在那里,茫茫然不知所以,屏声息气,盯着自己的影子,听着自己的心跳。
谁对自己的爱采取折中态度,他就既不能从爱的杯盏中喝到甘甜的冷饮,又不能从中喝到苦涩的热饮。他将只能靠愚蠢在屠弱和恐惧中提取点点滴滴寡淡无味的温吞水,来湿润自己的唇舌。
谁在惩恶扬善方面采取折中态度,他就既打不倒恶,也帮不了善。他至多只能靠他一部分凝固的感情去维系他流失的感情,从而像贝壳一样把自己的生命消磨在长长的海滩上;那贝壳,外表坚硬如石,内中粘粘糊糊,不知道生命的涨潮何时结束,也不知道生命的退潮何时开始。
谁在寻求崇高时采取折中态度,他就绝对达不到崇高。相反,他只会用干不了的亮漆来浸涂表面,直至风吹日晒让其剥落。
谁在追求自由时采取折中态度,他就过去不能、今后也决不会看到除自己留在山腰间的脚印之外的任何踪迹。因为运动正如生命,并不放慢自己的脚步,以便让肢子和瘫痪者追赶上来。
谁在自己的愿望上采取折中态度,想让生命或长久而高尚,或短暂而厚重,他就会发现,不管他有什么想法,这生命到来时,却不是长久而枯燥便是短暂而粗俗。假如他属于极端主义者之列,那他就会让生命带着与之相随的劳作和建树而长久,带着与之相拥的真、爱和自由而壮健。
我曾听到无所适从的折中主义者这样说,"知足是无尽的宝藏",于是我的灵魂对他们深恶痛绝,弃之而去。我的灵魂这样说:"他们对自己的软弱和萎琐如此满足,猴子怎样才能变成人呢?珠德怎样才能变成巨人呢?"俄听见猴子和保儒这样说:"中庸乃美德之首。"于是,我的灵魂与他们分道扬镜了,当他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转开时,说道:"这些家伙能理解事物的本质吗?——他们只盯住事物的中间部分,难道事物不都是有头有尾的吗?"
我听见精神瘫痪者说:"一鸟在手,胜过十鸟在树。"于是我的灵魂厌烦了他们,生气地说道:"这些傻瓜,在他们奔跑着去追捕那十只鸟之前,不配得到半只鸟!难道奋力追赶飞翔的群鸟不正是为生活而奋斗吗?而且,不正是生活的一个目标吗?甚至,不正是生活本身吗广
我喜欢人们中的极端主义者。
我喜欢那个被折中主义者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当那人垂下脑袋闭上双眼时,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对另一部分人说:"我们总算摆脱这个令人忧扰的极端主义者了!"他们不懂,他的灵魂在那一时刻正飞翔于各民族和各个时代的上空。
我喜欢那一位一一一一 抛掉了他父亲的权力和威势,用褴楼的衣衫代替了绸缎用谦卑代替了尊严,独自奔向启悟和令人向往的目标。尽管中庸之道者们嘲笑他,对他表示诧异,但他精确的手指正把世界显现的和隐藏的东西聚在一起。
我喜欢那些全心全意、拼死拼活、把除远大目标外的一切都看得很轻、把除崇高理想外的一切都看得很小的人。
我喜欢那些为了一种占据他们头脑的思想或一种点燃他们心灵火炬的感情而被火烧死、被石击死、被绳绞死、被封砍死的烈士。
我喜欢人们中的极端主义者。我把林子举到自己的唇边,只是为了品出他们血泪的味道;我透过自己的窗报去遥望天空,只是为了看到他们的面孔;我倾听风暴呼啸,只是为了听到他们的怒吼和欢歌。
作者简介
纪伯伦(1883~1931)黎巴嫩诗人、散文作家、画家。生于黎巴嫩北部山乡卜舍里。12岁时随母去美国波士顿。两年后回到祖国,进贝鲁特“希克玛(睿智)”学校学习阿拉伯文、法文和绘画。学习期间,曾创办《真理》杂志,态度激进。1908年发表小说《叛逆的灵魂》,激怒当局,作品遭到查禁焚毁,本人被逐,再次前往美国。后去法国,在巴黎艺术学院学习绘画和雕塑,曾得到艺术大师罗丹的奖掖。1911年重返波士顿,次年迁往纽约长住,从事文学艺术创作活动,直至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