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我车, 我出动我的兵车,
于彼牧矣。 在那牧地之上呀。
自天子所, 从天子那里,
谓我来矣。 叫我来做大将呀。
召彼仆夫, 召集那些人伕,
谓之载矣。 叫他们装载呀。
王事多难, 王事正多灾难,
维其棘矣!① 这事要赶快呀!
我出我车, 我出动我的兵车,
于彼郊矣。 在那城外远郊呀。
设此旐矣。② 设着这绣龟蛇的旗是旐呀,
建彼旄矣。③ 建立那旗杆头上的是旄呀。
彼旐斯,④ 那绣鸟鹰的旗是和旐哟,
胡不旆旆?⑤ 这些旗帜怎么不飞扬旆旆?
忧心悄悄,⑥ 忧惧的心只自悄悄,
仆夫况瘁。⑦ 人伕更加累的憔悴。
王命南仲,⑧ 王命令了南仲,
往城于方。⑨ 前往筑城于方。
出车彭彭, 出动了的兵车都是响声彭彭,
旂旐央央。⑩ 交龙的旂旗和旐旗鲜明央央。
天子命我, 天子命令了我们,
城彼朔方。(11) 筑城那个朔方。
赫赫南仲, 威仪赫赫的南仲,
��狁于襄!(12) 为了除��狁而往!
昔我往矣, 从前我们去呀,
黍稷方华。(13) 黍子稷子正在扬花。
今我来思, 如今我们来哟,
雨雪载涂。 雨儿雪儿满路泥巴。
王事多难, 王事正多灾难,
不遑启居。(14) 不暇危坐安居。
岂不怀归? 难道不想归家?
畏此简书! 怕这紧急文书!
喓喓草虫,(15) 喓喓叫的是草虫,
趯趯阜螽。(16) 跃跃跳的是蚱蜢。
未见君子, 还没有见到君子,
忧心忡忡;(17) 忧闷的心头冲冲;
既见君子, 终于见到君子,
我心则降。(18) 我的心里就放松。
赫赫南仲, 威仪赫赫的南仲,
薄伐西戎。(19) 正在讨伐西戎。
春日迟迟, 春天日脚迟迟,
卉木萋萋。 草木茂盛萋萋。
仓庚喈喈,(20) 黄鹂儿正叫的喈喈,
采蘩祁祁。(21) 采白蒿的人一堆堆。
执讯获丑,(22) 拷问所捉许多俘虏,
薄言还归!(23) 于是胜利而归!
赫赫南仲, 威仪赫赫的南仲,
��狁于夷!(24) 为平��狁而来!
(陈子展译)
【注】 ①维: 发语词。棘:急。②旐(zhao):画龟蛇之旗。③ 旄: 旗杆头上的羽毛。 ④(yu): 画鸟隼之旗。 斯: 语助词。⑤旆(pei) 旆:飞扬之貌。⑥悄悄: 忧貌。⑦况: 益,更加。瘁(cui): 憔悴。⑧王: 周王。南仲: 当时的大将。⑨方:指朔方。 ⑩旂: 画有蛟龙图形之旗。央央: 鲜明貌, (11)朔方: 北方。 (12)��(xian)狁(yun): 游牧种族殷周之际, 主要分布在今陕西、甘肃北境及内蒙古西部。春秋时称为戎、狄。襄: 除。(13)黍: 比小米稍大的一种谷类,带黏性。稷(ji): 不黏的黍。(14)遑:暇。启: 小跪。居: 安坐。(15)喓(yao)喓:象声词。(16)趯(ti)趯:跳跃貌。阜螽(zhong): 蝗类。(17)忡忡: 忧虑不安貌。(18)降: 古音hong,放下。(19)薄: 发语词。西戎: 古代西北戎族的总称。分布在黄河上游及今甘肃西北部,后逐渐东迁。(20)喈(jie)喈: 象声词。(21)蘩(fan)白蒿。用煮蘩的水滋润蚕子,蚕易生出。(22)执讯获丑: 朱熹《诗集传》,“讯、其魁首当讯问者也。丑、徒众也。” (23)薄言: 皆语助词。(24)夷: 平定。
《出车》是《诗经》重要的篇章。此诗写的是西周大将南仲带兵抗御��狁。全诗共六章。
首章为南仲口吻。“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劈头从强大周师闻警而动写入。牧在郊外,周师正在越过牧地。接着才追述天子命我为将,我集结军队,装载出发的出师经过。结以“王事多难,维其棘矣”,将当时国家多难军情火急的紧张氛围全盘推出,真是扣人心弦。
次章仍为南仲口吻,追述周师建旗场面,但重点却是突出全军上下的一种临战心理。部队在郊地建旗,树起了龟蛇旗,立起了鸟鹰旗,旗上旄头,一应俱全。可是,这些旗帜为啥都不飘扬呀? ”胡不旆旆”是一个极巧妙的反诘,示现出旗帜垂然的一片肃穆气氛,象征着面临战争的一种真实心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作大将的,因为责任重大而心情沉重,作士兵的,则由于有所恐惧而面容憔悴呀。(参朱熹《诗集传》) 此章揭示人类心理对于战争的反应,极为深刻。但是,杀敌卫国之精神,终究是将士心理的主要取向。三章即转入描写士气振奋。
三章为随征军士口吻。诗中反复歌唱“王命南仲”,“天子命我”,“城彼朔方”,鲜明地体现了全军上下同仇敌忾的昂扬士气。朱熹《诗集传》说:“兵事以哀敬为本,而所尚则威,二章之戒惧,三章之奋扬,并行而不相悖也。”可谓知言。此章突出的是周师强大的军容与声威: “出车彭彭, 旂旐央央”, “赫赫南仲,��狁于襄。”全诗对战争场面及其结局,都未加以正面描写,但通过军容军威的描写,却作出了充分的启示。
四章仍为军士口吻。诗境再转,写出将士守边的艰苦卓绝与怀土思归。这正是边塞诗内涵的应有之义。将士们深情回忧: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我们部队出征之日,正当黍稷扬花之时。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士兵是穿上军装的农民。他们对庄稼的天然情感,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从此二句即可体会。“今我来思,雨雪载途。”戍边生涯的艰难辛苦,亦可从此二句加以体会。然而周师将士之可敬,更在他们那种艰苦卓绝奋不顾身的气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爱国精神,激励着他们奋战、去克敌制胜。结二句 “岂不怀归, 畏此简书”, 暗示正当抗御��狁可告一段落之际,又另有一番军事行动。
五章变为南仲妻室之口吻,实呼应上章 “岂不怀归”一句,乃构成戏剧式之场景组接,别是一番温柔风光。草长虫鸣,春天又回来了。夫君呵,也该回来了。“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前二句,是全部离别生涯的心态缩影,后二句,则为久别重逢心态的瞬间写照。“未见”与 “既见”,极生动、极典型地揭示了思妇的情感世界,这也是边塞诗内涵的应有之义。不过,“既见”情景,此时尚未实现,犹是思妇神魂颠倒的一番悬想。“赫赫南仲,薄伐西戎”二句,暗承上章 “畏此简书”一句,一笔便交待了周师北征之后又西征的情节。
末章描绘胜利凯旋的盛大喜庆。《毛传》云: “《出车》,劳还率(帅) 也。”当为诗人拟南仲,军士及思妇口吻而作,语气较活。末章口吻,可属军士,亦可属思妇。视为诗人口吻亦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此决非闲笔。生机勃勃的大自然,和平劳动的生活,是因为征人的凯旋才格外美好呵。大获全胜的周师,胜利归来了。“赫赫南仲,��狁于夷! ”��狁平定了。 西戎呢, 不消说也平定。 《郑笺》说得对: “此时亦伐西戎, 独言平��狁者,��狁大, 故以为始, 以为终。 ”那西戎,是捎带着就平定了。
《出车》,以及《采薇》、《六月》等诗,实为中国边塞诗之源头。它们共同具有几点特征。①爱国精神与同仇敌忾。②边地苦寒与艰苦卓绝。(中国历史上主要的侵略威胁,来自北方与西北方向的游牧族,故传统的边塞诗主要产生于北方与西北边塞。) ③怀土思归与思妇哀怨。④尤可注意的是它们描写战争,绝不渲染杀伐流血场面;对于战争的胜利,是从军容军威之强盛的描写来加以暗示的。如实地说,中国边塞诗的这一特征,是体现了中华民族爱好和平之天性,中国文化不尚武力之精神。比较古希腊史诗,如《伊利亚特》,则颇以描写杀人流血为能事。中西文化差异,由此可见。上述诸特征并行不悖,有机整合,即为中国边塞诗之生命特质。《出车》等诗具有的这些特征,为后世尤其唐代边塞诗所嫡亲继承并弘扬光大。如谓不信,请证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