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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卷耳》原文及赏析

  采采卷耳,采呀采呀卷耳菜,

  不盈顷筐。不满小小一浅筐。

  嗟我怀人,心中想念我丈夫,

  置彼周行①。浅筐丢在大道旁。

 

  陟彼崔嵬②,登上高高土石山,

  我马虺隤③。我马跑得腿发软。

  我姑酌彼金罍④,且把金杯斟满酒,

  维以不永怀。好浇心中长思恋。

 

  陟彼高冈,登上高高山脊梁,

  我马玄黄。我马病得眼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⑤,且把大杯斟满酒,

  维以不永伤。不让心里老悲伤。

 

  陟彼砠矣⑥,登上那个乱石冈,

  我马瘏矣⑦。马儿病倒躺一旁。

  我仆痡矣⑧,仆人累得走不动,

  云何吁矣⑨! 怎么解脱这忧伤!

  (采用程俊英译诗)

  [注释] ①周行(hang):大路。②陟彼崔嵬:陟(zhi),登上;崔嵬(wei),高山。③虺隤(hui tui):马疲不能升高之病。④金罍(lei):铜铸的酒器。⑤兕觥(si gong):用兕角做的酒杯。⑥砠(ju):多石头的山。⑦瘏(tu):马病。⑧痡(pu):因疲劳过度而病。 ⑨吁(xu):同“��”,忧愁。

  [赏析] 这是《诗经》中一首别具一格的思妇诗。之所以说它别具一格,即明明是妻子思念远征的丈夫,却又不像《伯兮》那样直接倾诉自己“甘心疾首”的刻骨相思,相反却大写丈夫如何思念自己;明明是现实劳作中怀人之作,却又不像《君子于役》那样通过黄昏暮色、牛羊下山等环境描绘和气氛渲染来表现自己的孤独和惆怅,相反却展开想象的翅膀来想象丈夫的仆病马疲之态和长吁短叹之声。伟大的莎士比亚曾慨叹过诗人的这种神奇的想象,他说:“诗人的眼睛在神奇狂放的一转中,便能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看到天上。想象会把虚幻的事物用一种形式呈现出来,诗人的笔再使它具有如实的形象、居处和名字。”(《仲夏夜之梦》第五幕)《卷耳》中的这位思妇的眼神就具有这种神奇而狂放的一转,于是长期以来思念不已的丈夫出现在高高的山冈上,似乎在向她诉说自己的征途之苦,在向她倾诉自己的思恋之深。这种通过神奇的想象,以丈夫思妻来曲写妻子思夫,不言妻子思念之苦而愈见其苦,不言妻子思念之深而愈见其深,不言而胜于言的表现手法,确是很出色的。下面我们从此诗结构上略作一分析。

  《卷耳》全诗四章,字面上描写妻子思念丈夫的只有首章一章,就在这章中,直说思夫的也只有后两句“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前两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仍是一种含蓄的暗示。卷耳,是一种野菜;顷筐,一种斜口筐,前高后低,大约类簸箕;采采,是采了又采,不断地采;“不盈顷筐”是说未采满一浅筐,这就奇怪了,因为筐并不深,是种斜口筐,为什么女主人公不断地采卷耳,还采不满一浅筐呢?惟一的解释是她的心思并不在采卷耳上,有心一把,无心一把,这样虽劳日费时收获仍不会多。它使我们想起了一首有名的南朝乐府《拔蒲》:“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一对男女青年同采蒲草,从早到晚只拔了一小把,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呢?诗中已给我们足够的暗示。那么,《卷耳》中的这位妇女为什么“不盈顷筐”呢?首章的后两句点破其原委:“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怀人,即所思念的人儿;周行,大道。因为思念自己心上的人,实在无心劳作,干脆把筐放在大道上。从“不盈顷筐”到“置彼周行”,感情上有个发展过程,手法上则由含蓄的暗示到直白的抒情,全诗也仅此二句是直白表现对丈夫的思念。

  以下三章,则以此为契,运用想象的手法,让远征服役的丈夫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听他诉说自己服役之苦和对家人之思念。这三章想象,诗人写得很具体,也极有层次。首先描绘他艰苦的征途跋涉:“陟彼崔嵬”、“陟彼高冈”、“陟彼砠矣”;再写这种艰苦征途对身体的摧残:“我马虺隤”、“我马玄黄”、“我马瘏矣,我仆痛矣”;最后写自己精神上的痛苦。在写精神上的痛苦与创伤时,又采用了与写艰苦征途、肉体伤痛不同的手法:以声称不咏怀来抒咏怀,以借酒忘忧来写忧思之深。这种词唯心否、欲盖弥彰的委婉抒情手法,使我们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中“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使我们想起了李白的名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甚至使我们想起韩愈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所采用的那种词唯心否、明送实留的表达方式。诗的最后一句“云何吁矣”又一反前两句重叠反复和词唯心否的表达方式,敞开心扉,直抒其情,表白对妻子的无限思念之情。因为以上全是妻子的想象之词,所以越是写丈夫对己的思念,就愈是表现出自己对丈夫思念的焦渴。所以,“云何吁矣”与其说是丈夫的喟叹,不如说是妻子无可奈何的叹息,全诗也就在这无可奈何但又无法抑制的思念中结束,给人留下无穷的回味。

  另外,为了强调想象之中丈夫疲惫而忧思的形象,使这个形象更具体、更动人,诗人在结构上还采用了复沓的章法,使用了许多同义词,如“崔嵬”、“高冈”、“砠”都是指高山,“虺隤”、“玄黄”、“瘏”、“痡”都是指病,“金罍”、“兕觥”都是贵重的饮酒器。通过这些同义词的选用,造成了同中有变的人物形象和情感特征;再通过章法上的复沓回环,又造成变中有同的结构方式。这样同中有变、变中有同,不断地塑造困顿而又忧伤的丈夫形象,来强烈地暗抒自己的思念之情。

  最后要指出的是,《卷耳》这种假设夫思妇来抒发妇思夫的表现手法,对后代的怀人题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南朝徐陵的《关山月》:“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郑会的《题邸间壁》:“酴醿香梦怯春寒,翠掩重门燕子闲。敲断玉钗红烛冷,计程应说到常山。”元好问的《客意》:“雪尾青灯客枕孤,眼中了了见归途。山间儿女应相望,十月初旬得到无?”这些怀人诗,都不写己思对方,反而想象对方思己之情,其源头,应当说都是《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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