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谷风,天有东风和煦之时,
以阴以雨。也有阴雨连绵之日。
黾勉同心,夫妻应该心同意合,
不宜有怒。彼此不要动怒怄气。
采葑采菲,蔓菁萝卜一样采集,
无以下体。勿因根苦不要叶子。
德音莫违,甜言蜜语岂容忘记,
及尔同死。做白头偕老好夫妻。
行道迟迟,难舍难离我脚步迟,
中心有违。心神不定欲行又止。
不远伊迩,不敢奢望远路相送,
薄送我畿①。只愿同到屋外门里。
谁谓荼苦? 谁说苦菜味道苦极?
其甘如荠。在我看来甘甜如荠。
宴尔新昏,另有新欢如胶似漆,
如兄如弟。赛过同胞胜似兄弟。
泾以渭浊,别看泾水比渭水浑,
湜湜其沚②。停止奔流清澈照人。
宴尔新昏,再次结婚美满无比,
不我屑以③。从此不再与我亲昵。
毋逝我梁,不要到我栏鱼堰上,
毋发我笱④。不要乱动我捕鱼筐。
我躬不阅⑤,眼下身尚不能自容,
遑恤我后⑥? 身后之事何暇忧伤?
就其深矣,面对那湍流水深深,
方之舟之。我作筏撑船渡险津。
就其浅矣,面对那平川水清浅,
泳之游之。我只身游泳上河岸。
何有何亡,家产有无我不在乎,
黾勉求之。同心合力寻求富裕。
凡民有丧⑦,邻里乡亲遇有急难,
匍匐救之。我全力救援不迟缓。
不能我慉⑧,你不再爱我我不怨,
反以我为仇? 你反目为仇为哪般?
既阻我德,我一片好心被拒绝,
贾用不售。好像卖不掉的贱贷。
昔育恐育鞫⑨,昔日生活穷困潦倒,
及尔颠覆⑩。我与你恩爱渡患难。
既生既育,情亲既深生子育孙,
比予于毒。叫我毒虫忘恩负心。
我有旨蓄(11),我储备了上好蔬菜,
亦以御冬。用它来过冬真不赖。
宴尔新昏,娶了新人快乐异常,
以我御穷。折腾穷了靠我抵挡。
有洸有溃(12),你对我是那么粗暴,
既诒我肄(13)。劳苦活计全让我搞。
不念昔者,往日恩爱你全不提,
伊余来塈(14)! 当初爱我的就是你!
[注释] ①畿:门内、②湜(shi)湜:河水清澈的样子。沚:静止 ③屑:洁美。④发:打开。笱(gou):捕鱼器。⑤躬:自身。阅:容。⑥遑:闲暇。恤:忧虑。⑦丧:灾难。⑧慉(xu):爱。⑨育恐育鞫:长处于恐惧穷困之中。⑩颠覆:一说指穷困。这里当指夫妇交合之事。(11)旨蓄:储备菜蔬。(12)洸、溃:以水势溃决喻暴怒。(13)诒(yi):留给。肄:劳苦。(14)塈(ji):疑系“��”字之假借,今作“爱”。
[赏析] 此诗的主旨是借葑菲之采,诉弃妇之怨。首章的“采葑采菲,无以下体”、“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四句系点睛之笔。以下五章分别写弃妇求与其夫同心,其夫今昔不同,炎凉易态,弃妇则始终深爱其夫。全诗以第一人称弃妇的口气道出,写得深情感人。它真实地反映了二千五六百年前,我国春秋时代妇女的命运,这种命运比苦菜还要苦。在针砭男尊女卑不合理制度方面,此诗可以说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乍一看,诗的篇章结构一无匠心,甚至难以分清轻重主次。第一章带有埋怨其夫不该自食其言的意味,口气挺硬。第二章写到要离开时,弃妇又举步艰难,优柔寡断了。三、四章列举自己操持家务,与邻里和睦相处的事例,仿佛语无伦次,先说了“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表示已经绝望了。接着又反反复复旧事重提,用“何有何亡,黾勉求之”、“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婉言自己治家有功和类似于卿卿我我感情色彩很浓的话,来劝勉丈夫回心转意,看来与首章的意思抵触。这是不是说此诗乱写一通,不讲章法呢? 不是。依我说,作者正是用这种结构上的随意性,加强内容的真实感,同时也是弃妇内心矛盾的自然流露和性格自身的逻辑推移。因为此诗中的“我”,不像《氓》中的“我”,更不像后来汉乐府《有所思》的女主人公那样刚烈。她性格懦弱,对丈夫始终抱有如怨如慕的感情,直到被驱赶出门,她手里还牵着那根早已被其夫扯断了的情丝。一定的性格,有一定的发展过程。这首诗的结构正与这一特定的性格相适应,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可信。
作为优秀的作品,此诗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它所刻画的两个性格极为鲜明的人物形象。一个是柔婉温顺、隐忍有余的痴心女子,另一个是“以阴以雨”、朝秦暮楚、薄行缺德、反恩为仇的负心汉,两个性格的刻画又是借助于一系列的对比手法。大而言之,全篇是被弃之苦和新婚之乐的对比,以及今昔对比等。而今昔对比又是多方面的,初婚时,丈夫像和煦的春风,而今“有洸有溃”,非常粗暴;昔时发誓“及尔同死”,今日则“反以我为仇”;过去“黾勉同心”,现在“贾用不售”。通过这些对比,作者把一些看来极为平淡的家常事,写得很有分寸,很带感情;对那个信誓旦旦,食言而肥,暴戾蛮横,不近人情的故夫的揭露,婉中带厉,入木三分。
比兴是《诗经》普遍采用的写作手法,一般起兴在前,比喻在后。关于此诗首句“习习谷风”是否是比兴的问题,旧说主要有两种。《毛传》以“习习”为和舒之貌,以“谷风”为东风。《诗经通论》卷三引《诗缉》则以“谷风”为“来自大谷之风,大风也,盛怒之风也”、“又习习然连续不绝……皆喻其夫之暴怒无休息也。”按“习习”无暴怒不休之训,即使是来自大谷之风,也不定都是大风和盛怒之风。后一种说法太牵强,不宜从。前说对“习习”之训是正确的,亦恰好构成上下句的对比。比兴之法可以合用,“习习”二句既是因所见而起兴,也含有比喻之义。此诗从头到尾所用比喻很多,而且都是常见的事物,作者随口说出,极为贴切,如第二章用“谁谓荼苦”比喻苦命,用“如兄如弟”比喻“宴尔新昏”;第四章用方舟、游泳比喻持家之劳;第六章用“有洸有溃”比喻粗暴无礼等,比附都很自然,而且富有感情色彩。
从体裁上看,《邶风·谷风》是抒情诗中的哀歌,但它又与状景、叙事紧密结合。比如起头两句既是状景,又是叙事和抒情。从谷风习习、和煦宜人,到阴雨连绵的气候变化过程,也是这对夫妇由“黾勉同心”,到愤怨离异的过程。泾渭之清浊本是自然现象,诗人用来说明夫妇感情的变化,于状景、叙事中,抒发了弃妇的哀怨情绪。总之,此诗不仅在抒情的成分里为写景、叙事留有余地,如前所述,它还写出了鲜明的人物性格,而人物在诉说自己的遭遇时,还有一个故事作蓝本。所以这首诗尽管是诗三百中的抒情名篇,但却不是单纯的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