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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交蔡状元·金瓶梅》原文及赏析

 

  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原来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人同船。来到新河口,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况且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已是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现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待。”这蔡状元牢记在心。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西门庆已是叫厨子家里预备下酒席。因在李知县衙内吃酒,看见有一起苏州戏子唱的好,问书童儿,说在南门外磨子营儿那里住。旋叫了四个来答应。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宫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家童献毕贽仪,然后分宾主而坐。

  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西门庆答道:“不敢。昨日云峰书来,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幸为宽恕。”因问:“二位老先生仙乡、尊号?”蔡状元道:“学生蔡蕴,本贯滁州之匡庐人也,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字。给假省亲,得蒙皇上俞允。不想云峰先生,称道盛德,拜迟!”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贱号凤山。现除工部观政,亦给假还乡续亲。敢问贤公尊号?”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累蒙蔡老爷抬举,云峰扶持,袭锦衣千户之职。现任理刑,实为不称。”蔡状元道:“贤公抱负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谦。”叙毕礼话,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蔡状元辞道:“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驻文旆,少留一飯,以尽芹献之情。”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一面脱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

  蔡状元以瞻顾西门庆家园池花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夸道:“诚乃胜蓬瀛也!”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西门庆道:“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以供燕赏。”安进士道:“在那里,何不令来一见?”不一时,四个戏子跪下磕头。蔡状元问道:“那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于是走向前说道:“小的是装生的,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安进士问:“你们是那里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苏州人。”安进士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教书童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童儿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那里的?”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童。”安进士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亦赏酒与他吃。

  ……

  当日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绫锦被褥,就派书童、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回后边去了。

  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酒伺候;攒盘酒饭,与脚下人吃。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 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于是二人俱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毡包内。与西门庆相别,说道:“生辈此去,天各一方,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送二人到门首,看着上马而去。

  【赏析】

  这则故事名曰“西门庆结交蔡状元”,是原书原题,这“结交”两字用得多好呵!结交之意,就是两人原来不相识,而双方一般来说并非上下级,而是同辈,甚至是下辈之人。这蔡状元名叫蔡蕴,是因为“不得已”而被宋徽宗御笔“擢为第一”,封了个状元称号。为何“不得已”呢?原来当年和他同考的安忱中了状元,而安忱是前朝宰相安惇的弟弟,按照朝廷定下的规矩,他是不可以再得状元称号的,所以好运来到了蔡蕴的头上。用句上海的俚语说,他真是“拾到了一只皮夹子”,意外地获得了好处。小说如此描写,显然在告诉我们: 这个蔡状元其实是个冒牌货,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然而他很会做人,百般钻营,“投在蔡京门下,做了假子”,顿时身价十足,晋升为秘书省正字,并且有了省亲的假期。

  对于这样的人物,依西门庆的身份、地位和在清河县的权势,本来可以不屑一顾的,然而因为蔡蕴沾染上了蔡京,就再也不敢不对他另眼相看。小说描写的西门庆结交蔡状元的过程十分具体、详尽,从中也可看出当时的地方乡绅对朝廷官员的一副实足的奴才相。

  蔡状元到清河县,满打满算,不到一天的时间,但西门庆耗费在他身上的钱财和精力实在无法计算。你看,蔡状元还没有到清河县时,西门庆就叫来保去新河口打听他何时到达,显得格外地热情;而当蔡状元的船刚到新河口,来保就带着西门庆的拜帖和丰厚的礼物前往迎接。值得注意的是,从新河口到清河县,船要走一夜才能抵达,可见两处的距离不近。而西门庆事先差人迎接,又管饭,又送大礼,十分殷勤。

  等到蔡状元抵清河县,西门庆自然格外重视。他不仅叫人预先准备了酒席,大宴蔡状元,并且叫了四个有名的戏子来陪酒;等到正式见面时,西门庆又“冠冕迎接至厅上”,送上贽礼,十分隆重地接待他们。席间,西门庆一口一个“老先生”地称呼蔡状元,极尽卑躬屈己之能事;临行时,西门庆又大包大包地送出厚礼巴结蔡状元,活现了种种肉麻之态。

  犯得着如此结交蔡状元吗?他既不是朝中要官,又非钦差大臣,何必如此低三下四呢?要是京城中来了大官和要员,如蔡京亲自到清河县来走一遭,不知西门庆要用何种“规格”去款待他们了!一个省亲的状元如此兴师动众,在精明的西门庆的心里当然是算计好了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蔡状元虽非蔡京,但他在名义上是蔡京的儿子,平日里,蔡京也很喜欢这个儿子,对他基本上是言听计从的。若把这位状元衙内伺候好了,是绝不会吃亏的。一旦他在蔡京面前能美言几句,岂非又能时来运转?

  小说展现的这一幅官场交际图,只是当时十分常见的一幕。读者用不着惊奇和诧异。本来嘛,人际交往中最重的是友谊和诚信。在中国古代,儒家文化长期占据着统治地位,如伯夷、羊角哀之类的故事比比皆是;就是在一般人际交往的过程中,也十分强调情和义,也即重视道德的作用。然而,我们在西门庆结交蔡状元的故事中,看到的却是赤裸裸的金钱和各种个人的利益关系,传统文化中的道德因素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一方面固然说明了明代中、后期的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因素萌芽以后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也预示着这个封建帝国正在逐步地走向衰落。因为官场的腐败和黑暗,往往是一种社会制度蜕变的前奏。从《金瓶梅词话》中,我们不是已经听到这种乐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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