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备说了,备一张祭桌,四样羹果,一坛南酒,差家人周仁,送与吴月娘。一者是西门庆三周年,二者是孝哥儿生日。月娘收了礼物,打发来人帕一方,银三钱。这边连忙就使玳安儿穿青衣,具请书儿请去。上写着:
“重承厚礼,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
腆仪,仰希
高轩俯临。不外,幸甚!
[下书] 西门吴氏端肃拜请
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来。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珰禁步,束着金带;脚下大红绣花白绫高底鞋儿。坐着四人大轿,青缎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抬着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儿,紧紧跟着大轿。吴月娘这边请了吴大妗子相陪,又叫了两个唱的女儿弹唱。听见春梅来到,月娘亦盛妆缟素打扮,头上五梁冠儿,戴着稀稀几件金翠首饰,耳边二珠环子,金领儿,上穿白绫袄,下边翠蓝缎子织金拖泥裙,脚下穿玉色缎高底鞋儿,与大妗子迎接至前厅。春梅大轿子抬至仪门首才落下轿来,两边家人围着,到于厅上叙礼,向月娘插烛也似拜下去。月娘连忙答礼相见,没口说道:“向日有累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礼祭桌,感激不尽!”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没甚么,这些薄礼,表意而已。一向要请姥姥过去,家官府不一时出巡,所以不曾请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几时好日子?我只到那日,买礼看姐姐去罢。”春梅道:“奴贱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一定去!”两个叙毕礼。春梅务要把月娘让起,受了两礼。然后吴大妗子相见,亦还下礼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没正经!”一手扶起受礼。大妗子道:“姐姐,你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止受了半礼。一面让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后家人媳妇、丫鬟养娘都来参见。春梅见了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吴月娘道:“小大哥还不来与姐姐磕个头儿,谢谢姐姐,今日来与你做生日!”那孝哥儿真个爬下如意儿身来,与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厮,不与姐姐磕头,只唱喏?”那春梅连忙向袖中,掏出一方锦手帕,一付金八吉祥儿,教替他帽儿上戴。月娘道:“又教姐姐费心!”又拜谢了。落后小玉、奶子来见,磕头。春梅与了小玉一对金头簪子,与了奶子两枝银花儿。月娘道:“姐姐,你还不知,奶子与了来兴儿做了媳妇儿了。来兴儿那媳妇,害病没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来。吃了茶,月娘说:“请姐姐后边明间内坐罢,这客位内冷。”
春梅来后边,西门庆灵前又早点起灯烛,摆下桌面祭礼。春梅烧了纸,落了几点眼泪。然后周围设放围屏,火炉内生起炭火,安放大八仙桌席,摆茶上来。无非是细巧蒸酥,异样甜食,美口菜蔬,希奇果品,缕金碟,象牙箸,雪锭盘盏儿,绝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着吃了茶,让春梅进上房里换衣裳。脱了上面袍儿,家人媳妇开衣匣取出衣服,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着,说了一回。月娘因问道:“哥儿好么,今日怎不带他来这里走走?”春梅道:“若不是,也带他来与姥姥磕头,他爷说天气寒冷,怕风冒着他。他又不肯在房里,只要那当直的抱出来厅上外边走。这两日不知怎的,只是哭。”月娘道:“你出来他也不寻你?”春梅道:“左右有两个奶子,轮番看他也罢了。”月娘道:“他周爷也好大年纪,得你替他养下这点孩子,也够了。也是你裙带上的福。说他孙二娘还有位姐儿,几岁儿了?”春梅道:“他二娘养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岁。俺这个叫金哥。”月娘道:“说他周爷身边,还有两位房里姐儿?”春梅道:“是两个学弹唱的丫头子,都有十六七岁,成日淘气在那里。”月娘道:“他爷也常往他身边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里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里。如今四外,好不盗贼生发。朝廷敕书上,又教他兼管许多事情,镇守地方,巡理河道,捉拿盗贼,操练人马。常不时往外出巡几遭,好不辛苦哩!”说毕,小玉拿茶来吃了。春梅向月娘说:“姥姥,你引我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山子花园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自从你爹下世,没人收拾他,如今丢搭的破零二落,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俺等闲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这月娘强不过,只得教小玉拿花园门、山子门钥匙开了门,月娘、大妗子陪春梅,众人到里面游看了半日。但见: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人不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儿那边。见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的荒荒的。方来到他娘这边,楼上还堆着生药香料,下边他娘房里,止有两座厨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见?”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说:“因有你爹在日,将他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他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说你老人家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多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我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只见家人周仁走来接,说:“爹请奶奶早些家去,哥儿寻奶奶哭哩。”这春梅就抽身往后边。月娘教小玉锁了花园门,同来到后边明间内,又早屏开孔雀,帘控鲛绡,摆下酒筵。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吴月娘递酒安席,不必细说。安春梅上坐,春梅不肯,务必拉大妗子同他一处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递了酒,汤饭点心,割切上席。春梅教家人周仁,赏了厨子三钱银子。说不尽盘堆异品,酒泛金波。
【赏析】
“春梅游玩旧家池馆”,可谓是《金瓶梅》的一大结束。“金、瓶、梅”与西门庆的缘分迤逦近百回,至此终告结束,昔日最宠幸的丫环庞春梅在西门庆灵前“落了几点眼泪”,也成为她跟这个死魂灵的最后告别。读此一回,需要我们处处与此前的繁华对看。西门庆生前的豪强奢华与现时的冷落破败固然在后二十回中时时点逗、呈现,但在此时,从婢作夫人的庞春梅眼中写出,则更让人有不胜今昔之感了。
上一回写到西门庆生前“热结”的十兄弟之一的吴典恩(谐音“无点恩”)忘恩负义,对死去的“义兄”落井下石。他本是靠西门庆之力做了驿丞,后者又因为他还要请客打点,置办衣饰,慷慨地借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连文书都不要写。没想到这个小人(现在的官职已经升到了巡检),不仅不打算归还欠债,并且还要借着小厮平安偷家里当铺的金头面嫖娼事,逼令平安诬告吴月娘与玳安有奸情,要讹诈“寡嫂”家的钱财。虽然西门庆似该得到这种报应,但吴典恩这种背恩负义的丑恶行径,仍是令人发指。幸得薛嫂出主意,吴月娘写了帖子向庞春梅求援,得周守备当堂斥骂了吴典恩,“那吴巡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第九十五回),使小人得到了应得的报应。而事后庞春梅且不收吴月娘谢礼,只对来送礼的玳安答应孝哥生日当天(也正是西门庆的忌日)来一游故家。这让吴月娘真是喜如何之!自从上一次在永福寺偶遇庞春梅,吴月娘也从对庞春梅不得不刮目相看,到现在以能攀附为荣。我们看春梅进门之后,吴月娘远迎至前厅,“没口说道: ‘向日有累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礼祭桌,感激不尽!’”又问起庞春梅生日,预定下届时要去为她祝寿。从称呼的改变,到趋炎附势的迫切,虽未免好笑,但势利之逼人,也不能不让人叹息。再三向玳安确认庞春梅要回故家的消息之后,吴月娘措辞谦卑地给庞春梅写了请柬。矜持到日中时分,庞春梅终于在阔别故家三年之后,盛装亮相了。
小说对庞春梅出场时的排场,尤其是其衣妆,刻画详尽:“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珰禁步,束着金带;脚下大红绣花白绫高底鞋儿。坐着四人大轿,青锻销金轿衣。”依照富贵人家的规矩,当她进了上房坐下后,又“开衣匣取出衣服,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紫丁香色遍地金裙”。此情此景,直让人追想起三年前她被赶出西门庆家时的情景。那时她被吴月娘卖出家门,还被勒令要“罄身出户”,一件衣裳也不许她带出去。而秉性刚强的她却“一点眼泪也没有”,还宽慰为她哭泣的潘金莲说:“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在命运的安排下,现在的她“衣锦还乡”时,果然全无嫁时衣,而披金戴银,衣饰华丽。相形之下,吴月娘虽“亦盛妆缟素打扮,头上五梁冠儿,戴着稀稀几件金翠首饰,耳边二珠环子,金领儿,上穿白绫袄,下边翠蓝缎子织金拖泥裙,脚下穿玉色缎高底鞋儿”。也仍是大户人家的穿着,只是头上“稀稀几件金翠首饰”,却泄露了大不如昔的消息。尤其当写到春梅游花园的时候,这种对比就更为鲜明了。
还是在西门庆刚发家的那会儿,西门庆家的花园卷棚起工,“约有半年光景,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第十九回)。而初建成的花园,又是何等的豪华、气派;现在的花园,则是“破零二落,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家里人“等闲也不去了”。在这二回中,小说中各用一首小词来描述花园景象,前后之对照不谓不鲜明。而景象的萧条,透出的消息则是故人和曾经的繁华都如过眼之烟云,消散无迹了。就连当年潘金莲睡过的那张床,也早就被吴月娘卖给了人家。虽然据她所说,是因为“家中没盘缠”,不得不卖了养家。但即便果然今不如昔,西门家全盛时开设的店铺大都已经关闭,只剩下了生药铺,又回复到了西门庆的父亲西门达发迹之初的状态,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凭西门庆遗留下的巨万财产,总不至于让吴月娘贫寒到卖床谋生。究其实,显然是吴月娘对住在花园里的潘金莲主仆二人恨之入骨,不欲再有任何能勾起她不快回忆的物什在眼前了。也正因此故,当庞春梅提出要到她曾经生活过的花园内走一走的时候,吴月娘才要极力反对。
小玉打开园子门,庞春梅又踏进了她曾经熟悉的花园。荣归故里也好,重游故园也罢,无数的骚人墨客都曾经用诗词曲赋的各种形式传达类似游历中的不同感受。而不管是杜审言“草深穷巷毁,竹尽故园荒”的感伤,或者是辛弃疾“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的惆怅、懊恼,总都是在岁月的溪流中冲洗出某种精致的情思,和对过往情事的美好忆念。而《金瓶梅》则始终是现实的,它拒绝一切浪漫和美丽。在破落的园子里,我们见不到玉楼燕巢,枝上残月,那些记载了往日西门庆家的色情男女们寻欢作乐的处所,现在却是“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似乎只有它们还在传说着当年初修建成的花园“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第十九回),那种诡异的似锦繁华;而庞春梅回旧家,感怀伤时之际,所勾起的思绪也不是往日的欢声笑语,意乱情迷,心心想念的却是她“娘”潘金莲睡过的一张床!床当然是个极明显的色情的意象,尤其在西门庆家,那张曾经作为孟玉楼陪嫁的南京八步床,在西门大姐出嫁时成了她和陈经济翻云覆雨的睡榻;潘金莲进门后,逼着西门庆花六十两银子给她买了一张螺钿床,也同样承载、见证了两人多少次的淫荡生活,孟玉楼出嫁李衙内时,这张床又陪送给了她,两人的鸾凤和谐,也是继续在这张床上书写。崇祯本批评者一直强调“春梅与西门庆狂淫情态,只暗暗摹写”(第七十三回眉批),而在西门庆死后,庞春梅之“狂淫”已比潘金莲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只是小说家写其性情固有之淫,也经常如此处一样,暗暗点逗而已,而其含蓄蕴藉,却比之露骨的形容更形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