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老外、净)踏雪到官亭,踏雪到官亭,指望增荣。谁知他反面太无情,却把双亲都不认,反认他人,反认他人。
【前腔】 (外、贴)踏雪到官亭,踏雪到官亭,此事堪嗔。枉教他是读书人,所厚者薄、薄者厚,颠倒彝伦,颠倒彝伦。
【前腔】(旦)踏雪到官亭,踏雪到官亭。只见他剑戟鳞鳞,威风凛凛果惊人。正是侯门深似海,难认亲人,难认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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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贤过关】 (老外) 吾儿骨本奇,才调真无比。孩儿游说六国,全凭口舌以战诸侯。谈笑觅封侯,金代垂腰系。老安人,我苏家小小官儿常有,若是位列三台,官居相位,自古没有。自料白屋中,怎出三公贵? 因此上把他轻视。(净) 老员外,自古道: 长疑好事是虚事,只恐闲人是贵人。知子者莫若父。你是男子汉,原来也不识好人。(老外) 老安人,我年纪虽长三兄弟几年,倒不如兄弟能识好人。倒不如三兄弟眼有珠。今日荣归,方显我儿是个青云器。老安人,他未遇来家,他道官终久少我的不得。高车驷马,身披云锦衣。莫说闾巷争光,就是山也改色。闪闪煌煌桑梓辉。当初孩儿往秦邦,兄弟赠金五十两,后往魏邦,又送十两。他人尚如此,为父者只是一杯淡酒。早知今日荣如是,多把黄金赠别离。我如今悔之晚矣,噬脐何及?儿,今日见你多惭愧。老乞婆,当日花下饮酒,把大孩儿比做牡丹花,把他比做山茶花。悔煞当初花下时。……
【前腔】 (净)儿,原来居相位,威福齐天地。儿,你今日在接官亭上呵,生杀掌握中,谁敢论非是?你所言任意,所为任意。古云: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读书第一从来语,叹世情果然薄似纸。倒把疏者亲,亲者成抛弃。儿,今日你在接官亭上与大叔饮酒,倒把爹娘丢在一旁。你那里开玳宴、歌金缕、醉玉卮,倒把我生身父母反做路人欺,冷冷清清踏雪归。《诗》云: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欲报深思,昊天罔极。”儿,你不念所生,当念所养。空劳十月怀胎苦,枉受三年乳哺亏。越思越想,越教惨凄。老员外,人不奈他何,我去拜天,拜死他罢。(老外) 老安人,快不要这等。(净) 天地神明,今日苏秦为官不认爹娘,明日教他生下儿子,做六国都丞相,也不认他。天,你怎么不应我一声! 今日叫天天不应,只落得两泪汪汪对夕辉。
(外) 古云:人不可以貌相,水不可以斗量。兄弟往日贫穷,谁想今日如此富贵?
【前腔】 寻思我兄弟,富贵真无敌。合纵六国归,远近人钦畏。兄弟,你是读书人,岂不怕人议论?你将父母见弃,兄嫂见弃,你气昂昂,一家骨肉皆轻觑。丞相,你不明这些道理,圣人云: 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他闻诗闻礼,岂不闻父母无不是?解衣推食,骨肉常情。兄弟未遂来家,不合叫他向佛前灯火。自恨当初不解衣,甘为轻薄儿,袖手看人登凤池。
自古道:山东宰相山西将,彼丈夫兮我丈夫。云霄若有吾之份,棠棣联芳也可期。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吾今思起,舜亦入耳,倒不如发愤从师去,也得名标金榜归。……
【前腔】 (贴)堪叹愚妇痴,识见如蝼蚁。岂知大丈夫,虎变真容易。惊看此日,大非昔比。叔叔,你今日在接官亭上,排列着七香车五彩旗,一呼百喏,吓得我战战兢兢,不敢偷眼觑。……悔煞当初不为炊,睚眦私怨常怀记。叔叔,自古道:宰相肚里好撑船。你是大丈夫,怎比我妇人家?今日在接官亭上呵,你怎做得汪汪万顷波?夫,你果能笃志攻经史,奴便卖了钗梳待怎的? (旦) 姆姆,这番卖钗梳,千万卖到我家来。(贴)夫,你奋身一跃,接武上云梯。夫,只是一件: 你读书莫学苏秦的,忘了爹娘结发妻。(旦) ……
【前腔】 官亭气象巍,喜见夫荣贵。今日在接官亭上呵,叱咤雪霜飞,号令雷霆迅。文官济济,武官济济,前护后拥相随侍,烈烈轰轰显祖宗。丞相,莫说与祖宗增光,就连妻子也好了。荣妻子,耀门闾。(贴)婶婶,且不须快活。富易交来贵易妻,男儿心性太跷蹊。一心指望风冠戴,只怕重逢百里奚。叔叔纵然富贵,今朝不认你,也是枉然。(旦) 姆姆差矣! 他纵然把奴相抛弃,奴心终是喜。莫说我在,就是前日投水死了时节,便死在黄泉也有辉。公婆一家骂我爱戴凤冠霞帔,丞相纵然不认奴,不图你霞帔金冠戴,又何须五花官诰奇。奴家思想起来,一生没有生受。自思自想,就里尽知。前番往秦邦,奴家将钗梳典卖,尽我夫妇之情。后来未遇回家,未曾下机相叫,只恐他记恨在怀。若还不记得奴卖钗梳意,惟恨当初不下机。
【余文】把前事休提起,不觉红轮又坠西,且自归家作道理。
一时兴尽转林皋,羞向官亭走一遭。
世上万般皆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
关于 《金印记》 作者,自清代无名氏 《古人传奇总目》 题作 “苏复之作” 以来,后人多承袭此说。明朱权 《太和正音谱》 将其列入 “国朝一十六人” 之中,称“苏复之词,如云林文豹”。于是遂有人以 “苏复” 为 “苏复之”,并断定 “苏复之” 为明初人。在明代有关 《金印记》 的所有资料中,均未见有题作者姓名的记载; “苏复之” 一名,也不见于 《古人传奇总目》之前的任何戏曲文献。《古人传奇总目》 所据不明,因此,关于 《金印记》 作者,存疑待考。
以战国时期著名 “纵横家” 苏秦故事为题材的戏曲作品,在我国戏曲历史上曾广为流传。杂剧作品,今存 《冻苏秦衣锦还乡》 (收入《元曲选》),戏文及传奇作品,见于著录的,有 《苏秦衣锦还乡》 (《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苏秦传》 (《寒山堂曲谱》 卷首总目)、《冻苏秦》 (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苏秦戏文大全》(《晁氏宝文堂书目》)、《纵横记》 (吕天成 《曲品》) 等。今存明刻本明人改本戏文《重校金印记》。《重校金印记》 与万历继志斋刊本 《重校苏季子金印记》 (北京图书馆藏郑振铎旧藏本) 及其后高一苇订正 《金印合纵记》 (一名 《黑貂裘》,收入玉夏斋辑刻 《十种传奇》) 不同,它承接宋元戏文传统,写苏秦及其家人事迹,不牵扯有关张仪情节。后二者则与元杂剧 《冻苏秦衣锦还乡》 接近,剧中插入张仪情节,更多表现苏秦在政治方面的才能,是宋元戏文到明传奇创作发展过程中改编、创作风气转变的重要体现。《金印记》 写苏秦苦读诗书,生活寒素,父母兄嫂取笑他志大心高,不图实利。秦国选贤,苏秦劝妻子典卖金钗,又得大叔赠银,琴剑西行。不料秦相公孙鞅嫉贤妒能,苏秦抱怨回家。家中父不同言,母嗔骂詈,兄憎嫌弃,嫂不为炊,妻未下机。苏秦投井寻死,得大叔宽慰。此后刺股读书,又逢魏邦招贤,苏秦献计,衣锦还乡。
本出描写苏秦身拜六国都丞相,在接官亭不肯与家人相认。作品通过苏秦父母、兄嫂在事后的逢迎、反悔、怨恨和彼此推卸责任的言行,暴露、讽刺以苏秦父母、兄嫂为代表的这一社会人群中庸俗、鄙陋的一面。通过本出与前文家人表现的对比,突出作品主题——世上万般皆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
本出仅由 【浪淘沙】、【七贤过关】、【余文】 三种曲牌构成,【浪淘沙】 后有二支 【前腔】,【七贤过关】 后有四支前腔。共计曲九支。如 【浪淘沙】,“踏雪到官亭,踏雪到官亭,指望增荣。谁知他反面太无情,却把双亲都不认,反认他人,反认他人。” 曲文首、末句重复。【浪淘沙】 三曲均采取回环往复的形式,配合整出曲牌的组织结构,突出展现苏秦家人此时的心理。曲牌、曲文简单、重复,表达了作者对苏秦家人和欺寒嫌贫的世俗观念的主观评价和态度。
本出通过老外、净、外、贴、旦 (分别扮演苏秦的父、母、兄、嫂和妻子) 之口提出 “谁知他反面太无情,却把双亲都不认,反认他人,反认他人。”、“枉教他是读书人,所厚者薄、薄者厚,颠倒彝伦,颠倒彝伦。”、“正是侯门深似海,难认亲人,难认亲人。”、“他闻诗闻礼,岂不闻父母无不是?” 等曲文,一方面直陈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一方面也可以让我们从民间家庭人事戏的角度理解苏秦与家人的矛盾,作品隐约让读者了解家人即便嘲讽、奚落,世俗、刻薄,但并未掩饰他们对功名的仰慕,而劝说苏秦寻求力所能及的幸福其实也只是源出于一种善意,所谓 “自料白屋中,怎出三公贵? 因此上把他轻视。”
本出在意境上承接第四十出寒天雪景的氛围,在戏剧高潮处以苍凉、肃杀为背景,表现了对现实人生的困惑和对功名富贵的怀疑和保留态度,艺术手法委婉含蓄,发人深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