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娘子,你可取传代的牟尼珠来,我两人各收一颗,以为后来会合之验。趁此天色未明,无人知觉,不免换了衣帽,将就收拾些随身行李,我就好出门去了。(旦哭下介) 晓得了。
【忆多娇】(生)我何所之,仰面吁,似纸破风鸢线断丝,且击筑埋名学高渐离。(旦上) 牟尼珠取在此,行李也收拾了。(生、旦各收一颗介)(合) 颗颗珠圆,颗颗珠圆,眼见得天涯海隅。
(生换衣帽,背包袱执伞介)
【前腔】 (旦)他虎负隅,你鬼载车,补漏收缰尚未迟,怎能够相从歌五噫。(合前)
【斗黑麻】 (生抱旦头哭介)娘子,我和你绿鬓夫妻,连枝切骨。佛珠儿那黄口孤儿,伶仃块肉。枉有蒯通舌,不救卞和足。死别生离,前程怎卜。风灯破屋,猿啼声断续。(旦大哭) (生掩旦口介) 怕有人知,怕有人知,且自吞酸忍哭。
【前腔】 (旦) 欲止伊行,恐怕牢笼黑狱。欲共伊行,又无驰驱健足。(指佛珠介)我不瞑目,也为此块肉。便祸及妻孥,甘承窘辱。此去长亭矮屋,孤灯防夜宿。(同拜,哭介) 一瓣名香,一瓣名香,兀自呼天叫佛。
【尾声】 天渐旭,鸡咿喔,阁泪潸潸上途路。娘子,你可依旧掩上了门,进去罢。偏这不做美的细雨斜风来伴我。
《牟尼合》 主要叙述金陵秀才萧思远一家在官府黑暗势力迫害下苦遭磨难的坎坷经历。萧思远为梁朝皇室后裔,为人正直本分。龙塘寺召开濯龙大会,会上建康路招讨封其蔀欲行抢夺江湖艺人芮小二夫妇的马匹,横施暴虐,萧思远打抱不平,出面干预,因而开罪了封。封向河道总管麻叔谋诬陷萧思远谋反,申文收捕。思远闻讯,被迫离家远遁。封其蔀怨恨不释,遣人夺走萧子佛珠,献给喜啖婴儿的麻叔谋食用,复谋强娶萧娘子为妻。佛珠由思远好友千牛王僴救出,萧娘子亦逃出虎口。思远寄迹远方,又遭强盗劫杀,幸得达摩祖师相救,才死而复生。后芮小二以特殊手段向朝廷讼冤取得结果,麻叔谋、封其蔀被捉拿典刑,萧思远一家才得最终团圆。这里所选的几支曲表现的是萧思远为避祸而不得不与娘子洒泪分别的惨痛一幕。
【忆多娇】 和重复使用同一曲牌的 【前腔】 两曲叙写了萧氏夫妇分珠诀别时的悒怏心情。前一曲中 “风鸢” 即风筝; “击筑埋名学高渐离” 典出 《史记·刺客列传》,行刺秦王嬴政的荆轲有一莫逆之交高渐离善于击筑,秦国灭燕后,追捕荆轲党羽,高渐离乃改名换姓,为人去作佣仆,徐图报复。后一曲中 “虎负隅” 语出《孟子·尽心下》 的 “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意谓猛虎凭依山曲,凶狠无比; “鬼载车” 语出 《易经·睽》 中的 “载鬼一车,先张之弧”,意指有被加害的危险; “歌五噫” 事据《后汉书·逸民传》,梁鸿 “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这里 “相从歌五噫” 意思是说跟随着一同远行。萧思远为奸徒陷害,被迫出逃,将离家时眼望茫茫前路,仰天长叹,自觉此去隐姓埋名,人海藏身,犹似断线的风筝独自飘游,情实难堪。萧娘子忍痛劝慰丈夫说,封其蔀等奸贼如同背靠山角的恶虎,随时可能置人于死地,现在既已知悉其阴谋,从速逃出虎口,好比江心补漏,悬崖勒马,也还有得救的希望,只是自己要抚育尚在襁褓中的孩儿,就不能与丈夫一同远行了。萧娘子取出家传的一对牟尼珠,与丈夫各分一只以为他日重聚的凭证。手捧圆润的宝珠,想起情深意重的爱侣转眼就要天各一方,夫妻二人悲从中来,不禁抱头痛哭。
随后的 【斗黑麻】 及 【前腔】 两曲以朴质的语言凸显出萧思远与娘子生离死别的巨大悲痛。曲辞中 “绿鬓” 指黑发,“绿鬓夫妻” 意为年轻夫妻; “连枝” 系连理枝的略语,“切骨” 义同彻骨或刻骨,“连枝切骨” 在这里是夫妻恩爱、伉俪情深的形容语; “黄口” 指幼儿; “蒯通” 原名蒯彻,为汉高祖刘邦的谋臣,长于舌辩游说; “卞和足” 典出 《韩非子·和氏》,春秋时楚人卞和得到玉璞,先后进献给两位楚王,却因不获信任而被砍去双足; “前程怎卜” 的 “卜” 有预料之意; “猿啼声断续”以 《世说新语·黜免》 所说三峡中母猿因小猿为桓温部下捉得而追随哀号、肠断而死事及 《水经注·江水》 中渔者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事融合为一,藉以摹写萧氏夫妇分离时心如刀搅、泪眼朦胧的情状; “驰驱” 意指奔走;“妻孥” 为妻子儿女。萧思远自道与娘子结缡以来,恩爱逾常,孰料竟遭遇巨劫,负屈含冤,百口莫辩,不得不远遁他乡,丢下年轻的娘子和嗷嗷待哺的婴孩无人照应,生离死别之际,面对破旧的屋舍和因风摇曳的灯焰,只觉肝肠寸断。萧娘子闻听此言,忍不住放声大哭,萧思远急忙予以劝止,说若不想让人发觉,还是暂且忍泪吞声为好。此时的萧娘子眼见丈夫身受诬枉,心下凄苦难言。从个人感情上来说,她舍不得与丈夫分离,却又深知他留在家中必然难逃牢狱之灾; 欲待随丈夫同行,却又无法携带襁褓中的婴儿。想来想去,打定主意带着孩子守住老屋,官府若前来追究,便不避窘辱,挺身承当。萧娘子叮嘱丈夫,出门在外,行路止宿事事都要小心谨慎。最后,夫妇二人燃香礼佛,祈求灾晦早除,阖家再得团聚。这两曲紧扣住人物心理生发,造语本色,情意真挚,显示出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其中 “风灯破屋,猿啼声断续” 两句情景交融,充分渲染了萧氏夫妇走投无路的艰困处境。“欲止伊行,恐怕牢笼黑狱。欲共伊行,又无驰驱健足” 几句写出萧娘子在亲人分别关头情思纷乱、去留两难的矛盾心态,“便祸及妻孥,甘承窘辱” 两句则突出了她大义凛然、不畏强暴的另一面,将这个柔中有刚的女性形象刻画得分外动人,为后文骂贼拒婚的剧情作好了铺垫。
最后的 【尾声】 描写萧思远离家的情景,借助外界鸡鸣风雨的境象映衬出人物的忧伤心绪。曲中 “咿喔” 为鸡鸣的象声词; “阁泪” 意谓含泪。天色渐明,鸡声四起,萧思远神情惨伤地踏上程途,在微风细雨中黯然远去。剧曲在淡远的意境中缓缓收住,留下悠长的馀韵,供人吟味唱叹。
上选几曲重点渲染夫妻分离的悲忧情绪,曲辞力求自出新意,不落前人窠臼,写来清浅流畅,气势充沛,技巧娴熟,当行出色,将人物的愁丝恨缕表现得细密深邃,具有强烈的情绪感染力,正如明人曹履吉 《牟尼合》 序言所称: “语语由衷,半字不寄篱下。总若天风自来,悉成妙响。夫妻父子与人间朋友俊气侠肠,接笋穿微,一丝不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