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上,唱)
【北仙吕点绛唇】俺本待恼恨平章,兀的又肆行狂妄。咱小可把裴生放,他恰便拷打红妆。不免去明开着供状。
(净)起初但闻人声,如今渐见人形,头上兜红,身上穿青,不知什么妖怪?(贴)贾平章! (净) 阿呀!你是个妖怪,还是个天将?(贴唱)
【北混江龙】 咱不是妖魔也非神将,却是个旧相知,怎待要费端详。(净惊介)你与我什么相知?(贴)也有时追欢买笑,也有时共枕同床。(净怕介) 说起来是个妇人了,我姬妾如云,那里认得你? (贴) 不记得清盼空招一少年,险些儿红颜随葬半闲堂。(净惊觑)莫非李慧娘的阴魂么?我且问你,怎的还在这里?(贴) 咱是你,紧对头,怎相忘?(净)你在这里作甚?(贴)伴那裴秀士在西廊。(净)你还与他有账么? (贴)休欺做鬼的少风光。(净) 有甚风光? (贴) 学那巫山女恋襄王。(净) 可恶,可恶!原来那裴秀才是你放出去的?(贴) 也差不多儿。则听得廖莹中密议,待做出险行藏,咱便去后花园引路,把他来私发放。早累着娇滴滴如花姊妹,特回复怒狠狠似虎平章。
(净怒介)唗!贱人这等无状! (贴) 在生时贱,死后也不分贵贱了。(唱)
【北油葫芦】 咱是你,守死冤魂狠无常。(净)我有朝廷威命在身,不知杀了千万官民,害了多少男女,那在你幺麽小鬼,辄敢作怪。你不怕我么?(贴)甚不足怕。你则道秉威权将生杀掌,你则凭着五行八字吃尽宰官粮,却不道前因后果有部轮回账。(净)我生为宰相,死去料不落莫。(贴笑介) 黄泉路,伶仃苦,与我只一样,贾似道怎跳出别伎俩。(净怒)唗,料想你这样孤魂,也不敢见我。(贴) 那时节撞李慧娘,这的是相逢狭路难轻放,紧些儿的相扭,看那个强?
(净) 不许多言,只今夜里,我与你谁弱谁强?(贴唱)
【北天下乐】 咱本是生死冤家,论甚弱共强。(净)你不思量前日的宝剑么? (贴) 若教人思也么量,思量转断肠。(净)那叫你看上了裴生!(贴) 西湖上,偶赞扬,甚淫奔乱纪纲?不详查,不细商,握吴钩便斫的莽。埋我在牡丹根,谁人不怅快!
(净) 再在此胡缠,我就把宝剑又斫将来了。(贴) 人只有一死,那有两死?(唱)
【北金盏儿】 待杀咱无头鬼,直甚逞豪强。似风儿踪迹在那边厢。(净按剑介) (贴指介) (净) 咦,怎的斫不下去?好古怪,好蹊跷! (贴) 好教你手提着三尺剑,只在空中晃。早知是这般的伎俩,休再把威怪逞势虚张!
(净) 怎的不容我动手?(贴) 我不曾大犯,如何就要动手。(净) 也罢,还哄那裴生到西廊下来,我饶了你罢。(贴) 咳! (唱)
【北寄生草】 咱若肯笼鹦鹉,却怎的放凤凰?救裴生怎的又把裴生诳?
(净怒) 你不还我裴生,又在此无礼,我明日牒你到酆都城里去受苦,再不得来了。(贴)屈死游魂有甚的难来往?(净)难道地狱里不拘管? (贴) 数不绝差来与您胡缠帐。(净)越该牒去了。(贴笑)笑君王一时错认好平章,阴司里却全然不睬贼丞相。
(净怒喝赶贴介) (贴做鬼叫,舞起旋风介) (净作欲前复却介) (向内叫) 管家婆,十院歌姬那里?快些来,有鬼!有鬼! (内) 十院歌姬都拶打坏了,睡倒爬不起来。(净) 婆子自来罢。(内) 有鬼! 阵头风推住,一步也走不上。(贴唱)
【北煞尾】 才见您东西四顾恁惊惶,唤着婆子来堂上。可这一阵旋风将人拦挡,众姬们哭哀哀只叫枉,一一的磕倒象牙床。只丢下一个寡平章,断头的有甚么商量。(净) 只管絮叨。(贴) 说得个月华惨淡灯不亮,冤家眼却觑得甚详。(走上看净) (净怕介) (贴) 再请你认咱们半晌,咱待把血头颅向心窝一撞。(净作慌避摇手介)这使不得! (贴)方始信李慧娘做鬼强梁! (净)你不要作怪,我明日唤高僧招你魂来超度罢。(贴) 受用过无情剑,不劳赐返魂香! (撞净下) (净跌介)
《红梅记》,一名 《红梅花》,全剧二卷三十四出。叙南宋临安,奸相贾似道携李慧娘等侍姬泛舟西湖,书生裴禹伫立断桥没有回避,慧娘见了不禁赞叹: “美哉一少年也!” 贾似道听到,表面不动声色,回府后即剑杀慧娘。卢昭容在府中红梅阁眺望春色,见裴禹攀墙折梅坠地,便以手中红梅相赠。贾似道要娶昭容为妾,卢府苦无对策,裴禹自愿权充女婿,帮助卢府拒婚。贾似道用计软禁裴禹,又到卢府逼亲,卢家夜走扬州避难。慧娘鬼魂在贾府西廊遇到裴禹,与他幽会,相契半载。贾似道与心腹密谋杀害裴禹,被慧娘鬼魂听到,慧娘鬼魂引裴禹从后花园逃出贾府。贾似道怀疑姬妾放走裴禹,拷打众姬。慧娘鬼魂不愿累及众姬,现形痛斥贾似道。贾似道因隐瞒紧急军情受参劾,被贬为高州团练副使,赴任途中,在福建漳州木棉庵被监押官郑虎臣击毙。裴禹应试,得中探花,几经周折,与昭容结为夫妇。
《红梅记》 故事主要有两条线索: 一条线索写裴禹、卢昭容以红梅作合的爱情故事; 另一条线索写裴禹、李慧娘离奇悲壮的生死之恋。卢昭容故事是作者杜撰。李慧娘故事取材明初瞿佑 《剪灯新话·绿衣人传》。此剧上卷 《泛舟》、《杀妾》、《幽会》、《谋刺》、《脱难》、《鬼辩》 六出与李慧娘有关,一直活跃在戏曲舞台。明袁宏道有《剑啸阁新改红梅记·鬼辩》,一向被认为改得比较好,此处选析的李慧娘所唱数曲,就是根据 “剑啸阁新改” 本。
李慧娘的鬼魂目睹贾似道在半闲堂,拷打姬妾,逼问是谁放走裴禹。她不忍让众姬无端受刑,于是挺身而出,义正词严地与贾似道理论,这就是著名的 《鬼辩》。
剧中李慧娘由 “贴旦” 扮演,简称 “贴”。贾似道由 “净” 扮演。作者安排李慧娘鬼魂出场,可谓匠心独具。当其时,贾似道为了查出放走裴生的妇人,正大发淫威,又是拶又是打,甚至以取剑碎剐相威胁,硬要从姬妾中得到招供。在被凌虐的一片痛叫声中,慧娘阴魂红纱兜头,出现在 “鬼门道” ——今天所谓舞台的台口。“放出裴生应有故,如何连累众钗裙? 若将庭下都开释,细向灯前说与君。” 对于拶打下的众姬妾来说,这是见义勇为的保护神; 对于杀人不眨眼的贾似道来说,则又是敢做敢当的厉鬼。李慧娘一出场,便显得那样威武不屈,光彩照人。较之原本,上场来先是眼见拷打众姬妾,继而又向贾贼请安,道 “贱妾叩头”,然后才开始申辩,激烈得多,一下子便把戏剧冲突推向高峰。
起初,贾似道面对这个头上兜红,身上穿青,胆敢与自己作对的 “人形” 心存忌惮,以为不是妖魔就是神将。听到 “人形” 悲愤诉说自己既非妖魔,也非天将,而是曾与他追欢买笑,共枕同床,只因 “清盼空招一少年”,便命丧半闲堂的冤魂李慧娘,贾似道又神气起来,盘问慧娘冤魂 “在这里做甚”,难道与裴禹 “有账”?慧娘冤魂在 【北天下乐】 一曲中质问贾似道,自己 “西湖上,偶赞扬,甚淫奔乱纪纲?” 接着又痛斥道: “不详查,不细商,握吴钩便斫的莽。埋我在牡丹根,谁人不怅怏!” 思量这一切,慧娘肝肠寸断,心肺欲裂,愤怒地道出自己是贾似道的 “紧对头”、“生死冤家”、“守死冤魂狠无常”,与他势不两立。贾似道虽不把这个生前地位卑微,死后也不过是个幺麽小鬼的李慧娘放在眼里。但是,当见到慧娘敢于坦然相对,大义凛然,也是大吃一惊。当听到慧娘的鬼魂承认在西廊与裴禹幽会,学那 “巫山女恋襄王”,并去 “后花园引路”,把裴禹 “私发放” 时,又不由得恼羞成怒,遂以人间的权势、阴司的苦难对慧娘进行威吓。吼着: “唗! 贱人这等无状!” 主子斥责姬妾无礼,意味着要行使生杀之权,本是 “礼” 之当然的事。不料,慧娘竟将 “礼” 的这层纸挑破,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在生时贱,死后也不分贵贱了!” 什么高下贵贱,对于已死之人是毫无意义的。你生时虽然可以倚仗权势 “凭着五行八字吃尽宰官粮”,但是在黄泉路上,你与其他鬼魂也没什么两样。那时节如果相遇,“这的是相逢狭路难轻放,紧些儿的相扭,看那个强?” 体现了慧娘要与一代权相苦斗到底的顽强精神。“笑君王一时错认好平章”,在昏君眼里你是个好宰相,可是在 “阴司里却全然不睬” 你这个 “贼丞相”! 借着鬼魂,借着阴司,李慧娘扯下披在贾似道身上的华衮,显现其贼丞相的真面目。以鬼魂伸张人间的正气,以阴司扫除人间的不平。这虽是人间的悲哀,却也使被压迫者舒心顺气,痛快淋漓,终于看到压迫者的空虚和孱弱。最后是贾似道理屈词穷,举剑相向,慧娘的冤魂起身弄舞,上前逼视,“净怕介” 吓得贾似道是叫天天不应,入地地无门。而慧娘却从容地唱道: “再请你认咱们半晌,咱待把血头颅向心窝一撞,方始信李慧娘做鬼强梁!” 这时,贾似道才知道李慧娘的厉害,一敛持强凌弱的气焰,摆出一副服软求饶的口气,“你不要作怪,我明日唤高僧招你魂来超度罢。” 不料,李慧娘的冤魂根本不领情: “受用过无情剑,不劳赐返魂香!” 当年就是你一剑使我含冤而死,如今却要假惺惺地超度我的亡灵,借以换取我的宽恕,这种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伎俩又能骗得了谁。李慧娘冤魂就以这种坚决的态度宣布了与贾贼的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从而完成了 《鬼辩》 中这一复仇女神的形象。
在 《鬼辩》 一出中,作者以鬼魂的特定身份和本领赋予慧娘,由此展开的戏剧冲突,波澜迭起,使得正反两方面的人物形象对比十分鲜明。玉茗堂批评本认为周朝俊原本《鬼辩》 一出,“大不得体”,在《红梅记总评》 中提到: “上卷末折《拷伎》,平章诸妾跪立满前,而鬼旦出场,一人独唱长曲,使合场皆冷。及似道与众妾直到后来才知是慧娘阴魂,苦无意味,毕竟依新改一折名 《鬼辩》 者方是。” 袁氏剑啸阁本改本除了在上面提到的舞台调度方面作了改动,还在曲牌使用上作了修改。原著《鬼辩》李慧娘的唱段是用 【北曲南吕宫·一枝花】 套曲中的几个曲牌。改本虽然仍然沿用风格劲切雄丽,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 (《南词叙录》) 的北曲,但改用 【仙吕宫点绛唇】 套曲。修改后的 《鬼辩》 语言犀利,把个 “辩” 字做到了淋漓尽致,更加突出了生为佳丽,死为厉鬼的李慧娘敢爱敢恨,嫉恶如仇,敢于斗争的鲜明个性,展示了李慧娘对荒淫残暴的权相贾似道敢于辩理,敢于嘲笑,敢于戏弄的强烈反抗精神。正如今人孟超在 《试泼丹青涂鬼雄》 一文中说,袁改本 《鬼辩》 中的慧娘 “正气凌霄,冤魂厉鬼理在而语壮,方足以慑邪恶而快人心”。
以李慧娘故事为线索的戏曲一直盛演不衰,京剧、川剧有 《红梅阁》 (又名《西湖阴配》),梆子有 《阴阳扇》,秦腔、汉剧有 《游西湖》,昆曲有 《李慧娘》,京剧有 《放裴》 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