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休女身拼,缇萦命判,这都是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
【混江龙】 军书十卷,书书卷卷把俺爷来填。他年华已老,衰病多缠。想当初搭箭追雕穿白羽,今日呵扶藜看雁数青天。呼鸡喂狗,守堡看田。调鹰手软,打兔腰拳。提携咱姊妹,梳掠咱丫鬟。见对镜添妆开口笑,听提刀厮杀把眉攒。长嗟叹道两口儿北邙近也,女孩儿东坦萧然。
(白) 要演武艺,先要放掉了这双脚,换上那双鞋儿,才中用哩。(换鞋作痛楚状)
【油葫芦】 生脱下半折凌波袜一弯,好些难。几年价才收拾得凤头尖,急忙的改抹做航儿泛。怎生就凑得满帮儿楦? (白) 回来俺还要嫁人,却怎生?这也不愁他,俺家有个漱金莲方子,只用一味硝煮汤一洗,比偌咱还小些哩。把生硝提得似雪花白,可不霎时间漱瘪了金莲瓣。(白) 鞋儿到七八也稳了,且换上这衣服者。(换衣戴一军毡帽介)
【天下乐】 穿起来怕不是从军一长官,行间正好瞒。紧绦钩,厮趁这细褶子系刀环。软哝哝衬锁子甲,暖烘烘当夹被单,带回来又好脱与咬儿穿。
(白) 衣鞋都换了,试演一回刀看。(演刀介)
【那吒令】 这刀呵,这多时不拈,俺则道不便。才提起一翻,也比旧一般。为何的手不酸,习惯了锦梭穿。越国女尚要白猿教,俺替爷军怎不捉青蛇链,绕红裙一股霜搏。
(白) 演了刀,少不得也要演枪。(演枪介)
【鹊踏枝】 打磨出苗叶鲜,栽排上绵木杆,抵多少月午梨花,丈八蛇钻。等待得脚儿松大步重那捻,直翻身戳倒黑山尖。
(白) 箭呵,这里演不得,也则把弓来拉一拉,看俺那机关和那绑子,比旧日如何。(拉弓介)
【寄生草】 指决儿薄,鞘靶儿园,一拳头揝住黄蛇撺,一胶翎拔尽了乌雕扇,一肐膊挺做白猿健。长歌壮士入关来,那时方显天山箭。(白) 俺这骑驴跨马,倒不生疏,可也要做个撒手登鞍的势儿。(跨马势)
【么】 绣两裆坐马衣,嵌珊瑚掉马鞭,这行装不是俺兵家办。则与他两条皮生捆出麒麟汗,万山中活捉个猢狲伴,一辔头平踹了孤狸堑。到门庭才显出女多娇,坐鞍鞒谁不道英雄汉。
(白) 所事儿都已停当,却请出老爷和奶奶来,才与他说话。(下略)
【么】 离家来没一箭远,听黄河流水溅。马头低遥指落芦花雁,铁衣单忽点上霜花片,别情浓就瘦损桃花面。一时价想起密缝衣,两行儿泪脱真珠线。
【六么序】 呀,这粉香儿犹带在脸,那翠窝儿抹也连日不曾干,却扭做生就的丁添。百忙里跨马登鞍,靴插金鞭,脚踹铜环,丢下针尖,挂上弓弦。未逢人先准备弯腰见,使不得站堂堂矬倒裙边。不怕他鸳鸯作对求姻眷,只愁这水火熬煎,这些儿要使机关。
【么】 哥儿们,说话之间,不待加鞭。过万点青山,近五丈红关,映一座城栏,竖几手旗竿。破帽残衫,不甚威严,敢是个把守权官?兀的不你我一般,趁着青年,靠着苍天,不惮艰难,不爱金银,倒有个阁上凌烟。不强似谋差夺掌把声名换,抵多少富贵由天。便做道黑山贼寇犯了弥天案,也无多些子差一念心田。(指问介)
【赚煞】 那一答是那些?咫尺间,如天半,趄坡子长蛇倒绾,敢是大帅登坛坐此间。小缇萦礼合参官。这些儿略觉心寒,久已后习弄得雄心惯,领人马一千,扫黑山一战,俺则教花腮上旧粉扑貂蝉。
《雌木兰》 据北朝乐府民歌 《木兰诗》 改编。剧写木兰代父从军、驰骋沙场,她生擒贼首,勇冠三军,以军功封尚书郎。归家后恢复女装,与王郎成亲。全剧二折,这里录第一折之曲,为木兰一人所唱。
【点绛唇】 赞美休女和缇萦是 “立地撑天”、男子汉也不如的女裙钗。休女,指名休的秦氏女,她为宗报仇,拼死杀仇人于市中 (见左延年《秦女休行》); 缇萦为汉太仓令淳于意之女,淳于意有罪下狱,缇萦上书求为官奴以赎父刑,文帝感动,赦免其父 (见《史记·仓公传》)。此曲抒发了木兰要以休女、缇萦为榜样替父应征的豪情。第二曲说明决心代父从军的原因。以父亲今日只是扶藜望天数雁、呼鸡喂狗、守堡看田等一系列动作,说明父亲 “年华已老”,不能应征入伍。曲中描写父亲老态生动形象。末二句言二老以自己时日不多 (北邙,泛指墓地) 女孩儿尚未婚配为忧,也符合老人的心念。为替父从军,木兰须乔装男子,还须将幼时学过的武艺演习一番。【油葫芦】 后数曲依次写她换鞋、更衣、试刀、练枪、拉弓、跨马的行动和当时的思绪。如脱下凤头弓鞋、换上如船大鞋时出现一闪而过的回来如何嫁人的担忧,穿戴上男儿衣帽自我感觉良好时又想着从征回来可脱与弟弟咬儿穿,提刀不觉手酸,想到的是日日穿梭织布之故,演枪时心想要踏平黑山贼盘踞的黑山尖,拉弓、跨马时更想着要像薛仁贵那样三箭定天山、直捣到敌人的老巢。六支曲,充分展示了木兰的飒爽英姿,表达了她豪迈的志向。最后四曲是木兰踏上征途后所唱。曲中写一路所见,历历如画,同时也写出了女孩儿初离家的依依别情和初扮男儿时的不习惯、不方便,尽管如此,她仍决心不避艰难、杀敌立功,争取在凌烟阁上留姓名。
此剧尽情赞美木兰,实亦是赞美现实生活中的女杰。《曲海总目提要》 云: “明有韩贞女事,与木兰相类,渭盖因此而作也。” 其实,徐渭耳闻目见的抗倭军队中英勇的苗族女统帅瓦氏、他诗中曾经歌颂的宁死不从寇缚的湖州严氏长女以及后来在边塞诗中提到的 “西北谁家妇,雄才似木兰” 等女中豪杰,可能都是引发他撰写此剧的契机。《四声猿》 中另一短剧 《女状元辞凰得凤》 从文才方面塑造胜于须眉的女性黄崇嘏的形象,剧中称 “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 此剧与 《雌木兰》 互为补充,从文武两个方面表扬女性,反映了在男尊女卑的封建观念牢不可破之时,作者在妇女问题上所具有的惊世骇俗的见解。但是,英武超群的花木兰与才学出众的黄崇嘏,最后都只能解职复女装、“做嫂入厨房”,英雄再无用武之地,惠民束吏的奇敏之才也再无施展之处,联系作者在一些颂扬妇女才智的诗文中 (如《白母传》) 所表示的惋惜之情,以及作者身负奇才、一生除在胡宗宪幕府的五年中得一展其才略外、余皆无处施其能的遭遇来看,其中实含悲声,寄托了作者老马嘶风、英气未衰却终究只能伏枥而鸣的凄怆。
《四声猿》 触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狂鼓史》 批评权奸当道的黑暗政治;《玉禅师》 抨击官府淫威,对佛门违反人性的戒律及巧言欺世的内幕也有所揭露;《雌木兰》、《女状元》 歌颂胜于须眉的妇女的英雄业绩和聪明才智,其中对科举之弊、吏治的腐败、世态的炎凉也顺便予以一击。剧中也曾阐述不掩盖真性情、重在写意的创作主张,抒发对清明政治的向往和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理想,表现了当时还处于朦胧状态的尊重人性、要求平等的民主思想。四剧取材于旧闻,描绘、讥刺的却是明代的社会现实,鼓棹于明代中叶以后激荡而起的进步思潮之中,体现了时代的要求、时代的精神,却又透露出作者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和理想不能实现的怅恨。其思想内涵的深度与广度,在明代杂剧中是无与伦比的。
《四声猿》 在艺术上具有亦庄亦谐、宜俗宜雅的特色。作者曾说 “苦无尽头,遇苦处休言苦极。” (《赠人》) 作者在四剧中很少以苦言苦,以牢骚表怨尤,其激烈的情怀往往出之以诙谐、嘲弄、调侃、戏谑之笔。前人谓 《四声猿》 “嘻笑怒骂以舒其磊块。” (尹用平 《明史窃》 卷九十八) “嘻笑怒骂也,歌舞战斗也。” (钟人杰《四声猿引》) 皆能深中肯綮。
《四声猿》 以十出写四剧; 剧中有主唱,也有对唱、合唱。各剧的折数,各曲的唱者,是用南曲抑用北曲,完全根据剧情的需要,而不囿于杂剧的旧格。徐渭的剧作对明代南杂剧的兴起和盛行发生过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