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挑水上)
【八声甘州】恹恹闷损,怎消遣心上横愁。儿夫别后,泪泣楚声无投。伤情最苦人易老,哪更西风吹暮秋。休休,猛然间小鹿儿撞我心头。
【前腔】今后洁可奈守,算古往今来似奴稀有。孩儿一去,到如今杳不回头。十六年来音信杳莫有,父子同欢不念母。休休,猛听得孤雁叫过南楼。
(旦作睡介,丑上)
【山歌】 牧童儿,牧童儿,骑上黄牛短笛吹。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爹娘养我能快活,谁知此地受孤恓。
(旦醒介)
【粉蝶儿】 睡思朦胧,觉来时却是牧童在此。(丑浑下,生叫介,旦上,见介)
【临江仙】 (生、旦) 一十六年不见面,今朝又得再相逢。
【锁南枝】(旦)从伊去后受禁持,不从改嫁生恶意。因此骨肉参商,罚奴磨麦并挑水。止望你身显迹,又谁知恁狼狈。
【前腔】 (生)一从散鸳侣,鸾凰两处飞。受尽奔波劳役,只为苦取功名,此身不由己。身逗留,无所依,哪知你受狼狈。
【前腔】 (旦)奴分娩产下儿,嫉妒嫂嫂撇在水;幸得窦老辛勤,寄取来还你。十六年杳无音信归,日夜里受孤恓。
【前腔】 (生)娘行听咨启,我把真情诉与伊。对面娘儿不识,那日井边相逢,打猎一衙内寻兔的,你道是谁?名咬脐,是你孩儿。
【前腔】(旦)思前日有个打猎的,他说九州按抚儿。见他气宇轩昂,谁想是吾嫡子,心下疑难信。你莫不是没见识,卖与官家做奴婢。
【前腔】(生) 出语大相欺,九州按抚是我为。品级都堂爵位,掌管一十五万官兵。权显达,还乡里,我妆旧时私探你。休泄漏,莫与外人知。
【孝南枝】 (旦) 听伊说,转痛心,思之你是个薄幸人。伊家恋新婚,交奴家守孤灯。我真心待等,你享荣华,奴遭薄幸。上有苍天,鉴察我年少人。
【前腔】 (生)告娘行,听咨启,望娘行免泪零。若不娶秀英,怎得我身荣、将彩凤冠来取你、取你到京中做一品夫人。
本出即著名的 “磨房重会”,表现的是男女主人公各自经历了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之后,在磨房重聚的情景。咬脐出猎,井边遇母不识,回到家中,将见到李三娘的情形原原本本地禀告了父母。此时,刘智远再也不能无视发妻的存在,亲身前往故地沙陀村探望三娘。十六年别梦依稀,山如常,水如常,只有人已变了模样,曾是人皆钦敬的富家女——李三娘,如今变成连小牧童都敢作贱的奴婢。人生的苦难,已将她折磨得心如槁木,“伤情最苦人易老,哪更西风吹暮秋”,词意凄惋,既反映了三娘此刻万念俱灭,亦控诉了肃杀秋风般的世俗; 亲子的别离,更让她盼得心灰意冷,“今后洁可奈守,算古往今来似奴稀有”,这绝望的哭吟,诵出了超越极限的忍耐。就在三娘自悲自叹地浅唱低吟之时,出走一十六年未归的丈夫刘智远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久别再相逢,自然免不了互诉辛苦。剧中用了六段 【锁南枝】,又夹入大段念白,概括了这对患难夫妻分离后的往事,其中充满主人公满腹的甘苦和辛酸: 三娘是 “从伊去后受禁持,不从改嫁生恶意。因此骨肉参商,罚奴磨麦并挑水”,智远则 “受尽奔波劳役,只为苦取功名,此身不由己”。“止望你身显迹,又谁知恁狼狈”,道不尽三娘一十六年的期盼,一语点破她在苦难中坚持到今天的精神寄托。刘智远辩解自己长期未归,先是为求功名,身不由己; 后来身荣权重,又是因为当年“三不回” 的誓言。得知丈夫做了高官,儿子平安并已长大成才,苦熬苦盼十六年的三娘,自然惊喜非常,而当她听到智远再娶的消息,心中又不禁喜上添悲——喜的是苦海茫茫终有尽,悲的是人恋新欢远旧情:“伊家恋新婚,交奴家守孤灯。奴真心待等,你享荣华,奴遭薄幸。” 不过,三娘现在已无力争什么情浓情淡,只求有地方安放自己憔悴的身心。
李三娘的遭遇凄苦动人,催人泪下,正是她身边的人们,如李太公、刘智远、李洪一等一班人身上所体现的人性的丑陋面导致了她多舛的命运: 李太公富而向善,收留穷人,固然可敬,而在预见到智远显贵的未来之际,企图以姻亲关系将这种显贵也收留在身边,不能不说他的贪婪正是女儿厄运的始作俑者; 至于李洪一,不必多说,他的狭隘、自私、悭吝、恶毒更是直接造成亲生妹妹受苦的刽子手; 刘智远好逸恶劳,不思进取,惯以姻亲关系攀附权贵,却难与发妻共度艰难。在当时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里,女性的命运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父亲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观,可以随意安排女儿的婚姻; 丈夫一怒之下,可以抛妻别子,四海为家,甚至另觅新欢。如此种种,千余年来均被视为天经地义。在这部剧中,社会对男性的纵容,不只直接导致了李三娘的苦难,即使是侯门小姐岳秀英,也难躲过受人摆布的命运——在对刘智远身世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同他结合,日后身不由己地接受咬脐,将来不可避免地要与三娘团聚——不论秀英的主观意愿如何,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结果。该剧着力表现了三娘对苦难的忍受,同时也颂扬了秀英的善良贤惠,她们的选择都是其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的社会地位使然。正因为有这样的社会环境,刘智远才会堂而皇之地向三娘辩解道: “若不娶秀英,怎得我身荣、将彩凤冠来取你、取你到京中做一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