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后庭花】你本是赵盾家堂上宾,我须是屠岸贾门下人。你便藏著那未满月麒麟种,怎出的这不通风虎豹屯?我不是下将军,也不将你来盘问。你道是既知恩合报恩,只怕你要脱身难脱身。前和后把住门,地和天那处奔?若拿回审个真,将孤儿往报闻,生不能,死有准。(正末做揭箱子见科)
【金盏儿】 见孤儿额颅上汗津津,口角头乳食歕。骨碌碌睁一双小眼儿将咱认,悄促促箱儿里似把声吞; 紧绑绑难展足,窄狭狭怎翻身?他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醉中天】 我若是献出去,图荣进,却不道利自己,损别人。可怜他三百口亲丁尽不存,着谁来雪这终天恨。(带云)那屠岸贾若见这孤儿呵。(唱) 怕不就连皮带筋捻成齑粉,我可也没来由,立这样没眼的功勋。
(正末云) 程婴,你怎生又回来。(唱)
【金盏儿】敢猜着我调假不为真,那知道蕙叹惜芝焚。去不去我几回家将伊尽,可怎生到门前兜的又回身。(带云)程婴。(唱) 你既没包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醉扶归】 你为赵氏存遗胤,我于屠贼有何亲?却待要乔做人情遣众军,打一个回风阵。你又忠我可也又信,你若肯舍残生,我也愿把这头来刎。
【青歌儿】 端的是一言一言难尽,(带云)程婴。(唱)你也忒眼内眼内无珍。将孤儿好去深山深处隐,那其间教训成人。演武修文,重掌三军,拿住贼臣,碎首分身,报答亡魂,也不负了我和你硬踹着是非门,担危困。
(带云) 程婴,你去的放心者。(唱)
【赚煞尾】 能可在我身儿上讨明白,怎肯向贼子行捱推问。猛拼着撞阶基图个自尽,便留不得香名万古闻,也好伴鉏麑共做忠魂。你、你、你,要殷勤,照觑晨昏,他须是赵氏门中一命根。直等待他年长进,才说与从前话本,是必教报仇人休亡了我这大恩人。(自刎下)
故事是说春秋时,晋国奸佞屠岸贾在灵公处进谗,杀了赵盾家三百余口。赵盾之子赵朔是驸马,也被赐自尽,公主则囚禁在府内。公主产下一子,屠为斩草除根,欲杀婴儿,命将军韩厥把守府门,防止婴儿被带出。公主将婴儿托付给医生程婴,然后自缢身亡。程婴带孤儿欲出府门,被韩厥发现。然而韩却激于大义,放走程婴和婴儿,并自杀而亡。屠岸贾为杀孤儿,不惜下令威胁要屠杀全国半岁以下所有婴儿。程婴无奈,找到赵盾旧交公孙杵臼,二人设计,由程婴献出亲生儿子,替代孤儿,交给公孙,然后程去检举,说公孙窝藏孤儿。屠岸贾得报后,杀了公孙和假婴儿。程婴则将孤儿抚养成人。二十年后,孤儿长大,程婴将此事告诉孤儿。孤儿在魏绛的帮助下灭屠全家,为赵氏大报仇。
《赵氏孤儿》 是中国戏曲史上的经典名篇,这不但在于它的震撼人心的悲剧性,还因为它的情节结构的复杂性。这原是赵屠两家的冤仇,但是,为救孤儿,又造成韩厥、程婴、公孙杵臼三家的悲剧。这一系列悲剧超出私仇,而是关系国家利益的忠奸政治斗争。程婴是赵家的医生,公孙是赵家的旧交,但他们都不是赵家的亲支蔓,赵家对他们也不曾有过天大的恩惠,为什么义无反顾地献出亲子,交出自己的生命? 至于韩将军,他是屠岸贾的属下,竟然也加入到救孤的行列中来,而且为了让程婴安心救孤,没有后顾之忧,毅然自尽。为什么? 这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屠岸贾虽然握有天大的权柄,却无法泯灭人们的良心,更无法扼杀天地间的正气。当然这也是孤儿有福,他遇到的是三个义字当头的铮铮铁汉。
这里选择的两折都是生死关头的强烈悲剧。从表面上来看,在舞台上正面表现暴力,让人物当着观众的面自杀、杀死孩子等血腥的动作,可能引起观众过分强烈的生理刺激。但是在这两折戏里,血淋淋的自杀和杀人并没有产生过度的生理刺激,这是因为元曲表演的程式的假定性很强,它的动作不是现实的,而是象征化的舞蹈动作,从而创造了一种虚拟的艺术境界,哪怕是千军万马的血肉搏击都与现实拉开了距离。中国戏曲,相当于西方的歌剧,在表演程式上,有某种布莱希特所说的“间离效果”,这种间离效果不但在动作上,而且在语言上,人物的唱腔是套曲,是想象化了的,诗化了的戏剧性独唱。剧作家的功夫几乎全都用在了现场人物的内心的抒发上。
这一折中,演的是韩厥从搜孤到救孤,直至献出生命的过程。作家要将这一超越生死界线的心灵历程展现出来,就需要用诗的语言,要用一套曲牌,配合对白和动作,来完成这个大义凛然的人物形象。虽然是诗化,但是,不同于一般的抒情诗。通常的抒情诗强调 “精思”,把复杂的情绪集中在一个对象或者一种单纯的思绪的焦点上。而戏剧的唱腔却要求有比较丰富的内心层次,才能有一定的戏剧悬念。把守前门防止赵氏孤儿逃离的将军,面对保护赵氏孤儿的程婴,要达到让对方放松戒备,心领神会,心理过程肯定是曲折的。诗化的单纯是缺乏戏剧性的。为了展示主人公内心的丰富动作,作者特地设计了七个曲牌的成套唱腔,每一个唱腔展示一个甚至一个以上的心理层次。第一个曲牌《河西后庭花》,启发程婴: 不但自己不会为难他,而且为他设想,要保护赵氏孤儿逃生有种种的困难。第二个曲牌 《金盏儿》,抒发自己见了赵氏孤儿的同情。第三个曲牌 《醉中天》则是自己的心灵剖白:
“我若是献出去,图荣进,却不道利自己,损别人。可怜他三百口亲丁尽不存,着谁来雪这终天恨?”
但是这样的剖白并没有完全解除程婴的顾虑。程婴反复地回头拜谢,表现出来,还是对他不能完全信任。接着韩厥又来了一曲 《金盏儿》,用反激的办法,让对方放心:
“你既没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通过这种格言式的直接表白,他终于取得了程婴的信任。从戏剧动作来说,可以说是从紧张转化为和缓了。但是从戏剧结构来说,则不能太单纯,在缓和之后,要有更高的紧张,才对观众更有吸引力。作者显然深谙此道。下面这一曲,一方面是在诗化感情方面,加以渲染。“你为赵存遗胤,我於屠贼有何亲? 却待要乔做人情遣众军,打一个回风阵。你又忠,我可也又信。” 另一方面则带出了真正的高潮: “你若肯舍残生,我也愿把这头来刎。” 诗化的话语,使得主人公的情绪不断地积累到饱和,戏剧高潮的大动作——当着观众的面自刎,就比较自然了。
韩厥的自刎是戏剧的高潮,从戏剧结构来看,一张一弛是常用的手法,然而,这个结果却是一种惊人的张力,充分调动了观众的情感。那么,这一结果的合理性在什么地方?他为什么非自杀不可? 首先,在于形势逼人。孤儿居然被人救走,韩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最大的嫌疑人。救孤本来就是冒生命危险,韩厥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而从程婴来说,韩厥原是屠的属下,韩最终是否能在生死攸关的当口保护孤儿,他是没有把握的。因此,他屡次回头下跪,表示不放心。在这样的情势下,韩厥举刀自尽,并让程婴放心,让他好好抚养孤儿,这是韩厥在这种严峻的情势下的抉择。然而,如果再深入地探究,韩厥的义举,却有深层的文化底蕴。在古代,有不少为信义不惜牺牲的人物。伍子胥出逃时,救他的渔父,因伍流露出对自己是否能保守秘密的疑虑,毅然跳水自尽,以示自己的信义; 晋灵公派鉏麑去刺杀赵盾,鉏麑见赵勤于王政,是个好大臣,不忍下手,触槐自尽; 聂政姊聂荣,为传扬弟弟的好名声,不顾个人安危,前来认尸,后来死在弟弟尸旁……这些人有高尚的气节,张扬的是重义轻生的人生理想。韩厥的死,正是这种理想的再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