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越娘的爱情故事,有两则。《越娘背灯》的故事,应是宋代刘斧撰辑的《青琐高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宋元笔记丛书》之一)别集卷之三的《越娘记》,子目作《梦托杨舜俞改葬》,署名“钱希白(一作伯)内翰”。
但这里让我们效法宋元话本,先讲一篇入话,介绍另一个越娘的故事,再说正题。这入话便是:宋代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卷上所载《越娘因诗句动心》。原文不长,全文引下:
陈敏夫随兄任广州参军,其兄素无妻室,专宠一妾,名越娘,美貌能诗。兄在任不禄,敏夫与越娘搬挈还家。归次洪都,越娘吟诗一联曰:“悠悠江水涨帆渡,叠叠云山缓辔行。”命敏夫和之。敏夫应声曰:“今夜不知何处宿,清风明月最关情。”微寓相挑之意。越娘见诗,微笑。是夜,宿双溪驿,月明如昼。越娘开樽,同敏夫饮,唱酬欢洽。问敏夫:“今夜何处睡?”答曰:“廊下。图得看月。”各有余情。夜向深,敏夫闻廊下有履声,乃潜起看,见越娘,摇手令低声,迎进,相抱曰:“今日被君诗句,惹动春心。”逐就寝。……
篇后注明这个故事出自《丽情集》。另据《辍耕录》记载:《丽情集》:陈敏兄妾越娘,貌美。兄死,逐与款狎”。则十分简略。这一个越娘,貌美有才,丈夫死后,因小叔以诗句表达爱慕之情,为其才情所动,接受了小叔的爱,是可以得到人们的理解和同情的。因而这则故事是作为佳话流传的。但结尾叙述越娘在与小叔相爱后吟词一阕,词意不甚可取,且有“参军虽死不须悲,幸有连枝同气”之语,流露了对丈夫的薄情,所以删去不引。
《越娘背灯》的故事,则曲折丰满得多。故事描述西洛人杨舜俞,家贫而有才华。一日携仆人赴蔡地探望乡人,中途在野店饮酒后欲行,有人告知:“前去乃凤楼坡,其间六十里,其中多怪。今日已西,不若宿于此。”舜俞乘醉称:“何怪之有?”逐鞭马前行。未及二十里,日已西沉,四顾昏黑,阴风或作,不辩道路,不知所在。酒逐醒,甚悔,信马而行。忽见远处有火光,乃奔去。又行十数里,荆刺丛生,孤兔呼鸣,阴风愈恶。
至一家,惟茅屋一间,阒无邻里。叩户久之,方有一妇人出。舜俞道:“迷路至此,但求憩马休仆,坐而侍旦。”妇人曰:“独居此,又至贪,屋室隘小,无待客之所。”舜俞固请,始允入。室内了无他物,唯一榻而已,亦无烟火迹。灯青而不光,视妇人衣裾褴褛,面壁坐,不语。舜俞乃遗仆寻薪,篝火而坐。召妇人共火,推托久,方就之。熟视,乃绝世美人,脸无铅华,首无珠翠。
舜俞惊喜,问何故居此。妇人云:“长者问,不敢自匿。妾本越州人,于氏。家初丰足。良人作使越地,妾见而私慕之,从伊归中国,后乃流落此地。”舜俞复问原委,妇人容色凄怆,半响道:“妾非今世人,乃后唐少主时人也。妾之夫为偏将,奉命入越取弓矢,将妾回,后死于兵。时天下丧乱,妾为武人所夺,武人又死于兵。妾乃髻发泥面,自坏其貌,欲回故乡。昼伏夜行,至此,又为群盗胁入古林中,执爨补衣。数日,不忍群盗见欺,乃自缢于古木。群盗埋之于此。但不知幽沉久埋之骨,何日可回故原?”
舜俞惊疑,逐问其当年之事。妇人将当时耳闻见之事,一一言之,宛如昨日。兵燹丧礼之苦,不堪回首。言毕涕泣复问:“今不知是何代也?”舜俞告之:“今乃大宋也。”爱其敏慧,作诗为赠,表达爱慕之意。妇人曰:“妾本儒家,稍知书艺。君子过此,无酒无肴,令人愧腆。君子雅意,即俟他日,今夕愿不及乱。”亦作五言长诗一首,末句曰:“君能挚我去,异日得相亲。”舜俞见诗,尤爱其才。妇人但谆谆嘱他日代为改葬事,与舜俞相对终夕,不可以非语犯。将晓,送之出门,复叮咛日:“杨郎勿员恳托。”舜俞行数步,回顾,人与屋俱不见。乃结草聚土,记其地而去。
游蔡回,掘其地。深三尺,得骨一具,以衣裹之,置于箧中。于都西买高地,作棺、衣衾、器物、车舆之类,如法葬之。后三日,宿于邸中。一更后,有人疑扉入,起而视,乃越娘也。再拜致谢:“妾之朽骨久埋尘土,不意君子迁之爽垲,孤魂有依,莫知为报。”视之,衣服鲜明,梳掠艳丽。舜俞喜动颜色,自取酒果对饮。是夕留宿。将晓别去,约后夜再至。舜俞备酒果待之,如期而来。酒数行,越娘敛躬曰:“郎之大恩,踵顶何报?妾既有安宅,住身亦非晚也,若再有罪戾,又延岁月。妾此来,欲别郎也。”舜俞惊异。越娘复云:“妾乃幽阴之极,君子至盛元阳,在妾无损,于君有伤,此非厚报之意也。请从此别。”舜俞作色不允,越娘无奈,逐每夕至。数月,舜俞果卧病。越娘昼隐夜来,涕泣侍汤剂。舜俞稍安后,一夕,越娘固辞:“妾不再至,君复取其骨掷之,亦无悔。”乃去。自此杳不再来。
舜俞日夕望之久,一日,至越娘墓下大恸,曰:“不敢他望,但得一见,即无恨矣。”火冥财,酹酒拜祝,宿于墓侧,终不可得。留宿三夕,作诗祷于墓前,神思都丧,寝食不举,形体骨立,容颜憔悴。然终不复见越娘。
舜俞恃有德于越娘,忿恨至切,拟毁其墓。适有道士过而见之,询其故,逐告之。道士止其毁墓事,曰:“子憾此鬼乎,吾为君侮之。”乃削木为符,长数尺,丹书其上,钉墓铮铿有声。道士复长啸,命舜俞以碧纱复面向墓。顷之,见越娘五木披身,数卒守而挞之。越娘号叫涕泣,诟舜俞曰:“古之义士,葬骨迁神者多矣,不闻乱之使反受殃祸者焉。今子因其事反图淫欲,我惧罪藏匿不出,子则伐吾墓。又困于道,使我荷枷,痛被鞭挞,血流至足,子安忍乎?我如知子小人,我骨虽在污泥下,不愿至此地,自贻今日之困。”“舜俞见此,乃再拜,哀求道士曰:“兹仆之过也。越娘乃仆迁骨于此地,今受重祸,敢祈赦之。”道士乃引手出墓上符而去。舜俞欲留越娘,不顾而去。
后舜俞反复至念。一夕,梦中见越娘,云:“子几陷我。蒙君曲换,重有故情,幽冥之间,宁不感恋。千万珍重!”终不复见。舜俞亦昌言于人,故人多知之。迄今人呼为越娘墓。
故事之后,有刘斧之“议”。他议道:“愚哉舜俞也!始以迁骨为德,不及于乱,岂不美乎?既乱之,又从而累彼,舜俞虽死,亦甘惑之甚也。夫惑死者犹且若是,生者从可知也。后此为戒焉”。
刘斧之“议”,固然迂腐之至,他指责杨舜俞之“愚”,以及“后此为戒”者,是由于杨舜俞不该“甘惑之甚”,尤其不该的是“惑死者”,根本观点是女人是祸水,女鬼尤甚。
而在我们今天看来, 《越娘背灯》虽然是一个有点名气的爱情故事,却也不甚完美。故事的前半部分,是优美抒情、悱恻婉丽的。一个才子在暮夜荒野中迷路,投宿遇女,背灯面壁不语,召之向火,始惊为绝世美人。美人坦率承认为泉下幽魂,拜托代为迁骨安葬,终夕相对,不及子乱。待才子如约代其改葬后,始亦如约前来报答。但一夕之后,即拟永别。当才子果然患病后,又亲侍汤药,衣不解带,愈后逐断然别去。故事如果到此结束,原是比较完美的。然而撰述者笔锋一转,却出现了才子自恃有德于人,索求无厌,不达目的,便忿恨至欲毁人之墓,乃至使道士削符拘魂,陷人于灾难;还借道士之口,讲了一套诲淫诲盗的大道理,训诫读者,使故事的后半部横出枝蔓,兴味索然。
女主人公越娘,不失为一个美好女性的完整形象。她生于儒家,知书通艺,聪明美丽,却又历经丧乱,命运多乖,结局悲凉,沦为游魂。她企盼得到帮助,但心地善良,坦诚待人,不肯危害于人,也不肯轻易以身许人。杨舜俞帮助了她,且少年有才,她不可能不生爱慕之心。而当她认为已经报了恩之后,能够立即理智地替杨舜俞着想,不愿以自己的阴幽之气伤损他,一再固辞别去。甚至在杨严重地伤害了她时,,仍无报复之心,还是再三叮嘱杨千万珍重,控制着幽怨留恋之情,断然隐去,不复出现。这个越娘,是一个美丽善良,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又极有理智和分寸的卓越女子。
而杨舜俞这一男主人公形象,却比较逊色。他邂逅一个落难女子的阴魂,肯于帮助她,虽是爱慕她的聪慧,但未必一开始便贪图别人以身相报,不失为一个不忘诺言,勇于助人的人。他重见越娘之后,惊喜之馀,两相爱慕,不愿分手;在越娘离去后,他苦苦思恋,乃至形销骨立,神思都丧,也是至情种子的正常心态。但接下来却写他恃恩图报,索取无度,直至发展到伤害别人,几乎变恩为仇。虽说最后尚能稍稍补过,不至沦为薄幸负心的小人,然而他终是有始无终,缺少理性和牺牲精神,狭隘自私,以至不能自拔。
本来在宋元话本以及其后的笔记小说中,这种鬼魂现身,因事托生人相助,尔后以身报恩的故事,已是落套。《越娘背灯》的后半部虽然跳出窠臼,但对于爱情故事来说,却是稍有败笔的。
但是《越娘记》叙事周详细致,层次清晰,娓娓道来,颇有动人之处,也不乏起伏跌荡,可读性很强,仍不失为宋元话本中的佳品。文中通过越娘之口,描述了后唐时代兵灾战乱、民不聊生的景况:“兵火饥馑,不能自救,民间有妻者,十之二三。谷米未熟则刈,金革之声盈耳。父不保子,兄不保弟,朝不保暮。市里索寞,郊埛寂然,目断平野,千里无烟。饥馑相仍,水旱继至,易子而屠有之矣。”应该说是后唐末代世相的真实写照,具有一些史料价值。
至于作者又通过杨舜俞之口,向越娘描绘宋代的太平盛世:“:今乃大宋,数圣相承,治平日久,封疆万里,天下一家。四民各有业,百官各有职。”“太平百馀年,外户不闭,道不拾遗。百姓但饮酒食肉,歌咏圣时耳。”这些对当朝的谀美之词,则属于繁赘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