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和,作为一个荡尽旅资,险些丧身于邪恶的世情旋涡里的年轻嫖客,曾被古代家长们引为劝戒子弟的样板;但作为一个在青楼温柔乡里赢得名妓李娃的爱情,最终又苦尽甘来的风流才子,他的艳遇和传奇故事又曾使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士子们为之企慕不已。唐人白行简《李娃传》创造出这个艺术形象之后,后来的许多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丰富了这个人物,但郑元和性格中的基本色调:纯情专一、天真可爱却没有多大的变化。明代许霖的《绣襦记》传奇中的郑元和形象,是文学史上这个人物的集大成者。
《绣襦记》中的郑元和,是一个未晓世事的贵族青年。他的父亲荥阳太守平时对这个独生子管束极其严厉,终日让他在书房里手不释卷、口不绝吟,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具有礼教精神的谦谦君子。然而,长期的幽监和专制化教育,有时结果会适得其反。当郑元和得到机会赴京科举时,明媚的春光和繁荣的世俗生活,立即为这个仿佛从牢笼里飞出来的小鸟,展现了一个全新的、可爱的天地。更何况郑太守为儿子挑选的伴读秀才乐道德是个见利忘义的伪儒帮闲,跟随郑元和上京的家人来兴是一个专意引诱主人嫖赌的小人呢?于是,到了长安的郑元和,很快便把功名抛到脑后,专一寻花问柳,四处游荡取乐,这时,他碰到了长安名妓李亚仙。李亚仙那沉鱼落雁、闭花羞月般的容貌,典雅高贵、妩媚多情的气质如同一道闪电,惊呆了郑元和这个贵公子。从此,郑元和的生活道路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郑元和携带重资住进了平康巷,与李亚仙厮守在一起,每日饮酒作乐,消遣情怀。李亚仙也许是郑元和有生以来交往的第一个女人,而她又是那样美丽温柔,难怪郑元和爱得如痴如狂,热烈执着,他快乐地唱道:“流光瞬息驹过隙,莫把青春枉抛掷。痴心日夜看财虏,目生眵、 头早白,金堆玉积。教若花柳皆疎放,纵活到百年有何所益。”在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想指导下,郑元和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挥金如土,满足老鸨的任何要求;李亚仙病了想吃马板肠汤,他毫不犹豫地把坐骑五花马杀了,乐秀才拐带走他的书籍行李银子,他简直无暇过问;好心店主的劝戒提醒;他当作耳旁风;直到旅资罄尽,他仍无动于衷,把仆人来兴卖了十两银子,继续在平康巷挥霍……。郑元和的心理是善良的,也是可笑的。他绝对相信鸨母对自己的热情是打心底来的,根本不愿考虑一旦床头金尽的结局。郑元和是那样志诚,又是那样幼稚。终于在他被鸨母用空宅计赚得两头脱空,再也见不到心上人李亚仙时,郑元和才真正地清醒过来。然而,此时的荥阳公子已是两手空空、失路彷徨的落魄书生了。
郑元和栖身在一个小旅店里,因郁闷愁苦而染病卧床,老板娘见他奄奄待毙,又缴不起房租,便把他骗弃于长安凶肆(殡仪馆)中。狼狈不堪之际,郑元和恰逢长安东西两凶肆打擂台赌丧歌,被选去当歌手。但他获得二万钱赏金又被其他叫化子抢去。这时,郑太守上京述职,发现了郑元和这些败坏门风的下贱行径,恼羞成怒,一顿马棰把他打得昏死过去,弃置野外。凶肆中人正要埋葬他时,发现他尚有余气,便救活了他。此时的郑元和似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父亲的毒打,表明他已是贵族阶层所唾弃的浪荡子;妓家的抛弃,又证明他已不配再获得李亚仙的爱情;而身心遭受严重损伤的他还毫无生计才能。只有下层劳动人民给这个被生活抛弃的浪子帮助和温暖。两位凶肆甲长收留了郑元和,给他医治棒伤,又教他打莲花落技艺。从此,荥阳贵公子郑元和开始了走家串户、喊爷叫奶的行乞生涯。
郑元和经过种种磨难和屈辱,逐步地成熟起来。他虽然没有忘怀李亚仙的柔情蜜意,但已不再做那玫瑰色的梦了。但李亚仙并没有忘怀他,正到处寻觅他的踪影。在郑元和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之际,他与李亚仙重逢了。满腹的冤屈、辛酸和悔恨,化作一曲催人泪下的莲花落词,把《绣襦记》的情节推向了高潮。在李亚仙的苦心帮助下,郑元和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的神智和心态,两人相依为命、相互激励,重整举业,终于一举夺得状元,以崭新的面目回到了上流社会。
郑元和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从亲身经历中认识到,下层社会的人们,尤其是与他心心相印、帮助他获得新生的妓女李亚仙,是他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部分,是他真正的亲人。而贵族阶层的那些所谓正人君子(包括他的父母),却是一些寡情少义之辈,他们在郑元和歧路迷途之际,绝情地把他推向深渊。因此,郑元和在除授成都参军时,首先想到的是他与李亚仙的“婚姻之约”,渴望早日与爱人分享成功的快乐。郑元和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名公贵族曾学士招婿的诱惑,宣告自己是有妇之夫,“岂肯做薄幸区区儿女曹”!当李亚仙表示她将隐退,让郑元和“结媛鼎族,早成姻眷”时,这个志诚种哭拜于地,说:“你若弃我而去,郑元和要这性命何用?即当刎死大姐之前。”郑元和得官不忘本,志诚专一的爱情态度,使这个形象与王魁、蔡伯喈、陈世美等负心人构成鲜明对比,而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郑元和从未谙世事的贵公子,到洒漫使钱的傻嫖客,再到沉沦下僚的行乞书生,最后成为名动天下的状元郎,这其间的变化发展都是与妓女李亚仙的生活道路紧紧相连的,他俩的苦难爱情因此而更加凄婉动人,真实可信,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