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大尹鬼断家世》是“三言”中的一篇著名小说,见于冯梦龙编纂的《古今小说》第十卷。它描写的是明代永乐年间的现实生活。
滕大尹,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之一,是一个号称“神明”的官吏形象。其断案如神,深得民众的爱戴,在关王庙前村民的一片颂扬声中,滕大尹登场亮相。和一般的拟话本小说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常用的艺术表现手法不同,在本篇中我们看不到滕大尹的年龄和外貌的描写,也见不到有关他的生平经历的叙述。只是在村民成大的口中,听到了他是乡科出身,刚任知县,就断明了一场冤案的政绩。成大,是这个冤案的当事人之一,由他来绘声绘色地叙述滕大尹断案的神明,自然富于艺术的感染力;沈八汉和当地赵裁缝的妻子通奸,赵裁缝知情故纵;但沈八汉和赵妻并不满足,合谋设计害死了赵裁缝,却又叫赵妻告状,把罪责推到成大身上;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辞,枉断此案,将成大问成死罪。后得滕大尹审出真情,捕获元凶,昭雪成大之冤。恰如一位老者所说: “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作者借成大之口,极力渲染了滕大尹断案的神明,尤其是在和漆知县的对比中,凸现了他的鲜明形象。
滕大尹在这种烘云托月的艺术氛围中,接受了倪善述母子的诉讼。这件“家私”案说的是北京香河太守倪守谦,赚下一个大家业,独子倪善继盼着早日继承这份祖业。谁知罢官鳏居的父亲竟纳十七岁的小妾梅氏,并生下一子倪善述,由此,他们展开了一场财产继承权的明争暗斗。倪守谦为了保住幼子倪善述,使他也能分得一份家私,生前曾设下锦囊妙计,表面上将家私全部给大儿子倪善继,暗中却将一幅藏有财产秘密的画轴“行乐图”传给梅氏和小儿子倪善述。倪太守去世后,倪家兄弟之间果然为争家私而诉讼到官。此案一无证人,二无证据,时间又过去了十多个年头,只有倪太守临死前留下的一幅“行乐图”。滕大尹确实遇到了难题: “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现,千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但是,当他在无意中把茶水泼洒在画图上时,发现了“行乐图”中的秘密:上面有倪太守的遗笔,说家中左偏旧小屋“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特别是文末一句“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的话,更是深切地打动了他的心。这个“最有机变”的滕大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去密拿倪善继到堂,正式开始审理这件“家私”案了。
当倪氏全家和亲族早早地守候在厅堂上时,滕大尹在一班公人的前呼后拥下来了。只见他“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出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 “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忙敬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生看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坐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滕大尹的这番见神见怪的模样,把众人搞得稀里糊涂,既十分惊奇,又不敢上前。接着,滕大尹又是一番自言自语,把倪太守的模样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真是遇到了冥冥之中的倪太守。如此这般装神弄鬼,说起来也很简单,他只是仿照“行乐图”上的倪太守模样略作描摹而已。这一切,就是小说题目所说的“鬼断”。它活生生地暴露了这位“有才有智”的神明大尹诡计多端的真面目。他为了夺得“行乐图”中所说的那一坛金子,故意装神弄鬼,以便让他能顺利地攫取他人的钱财而又不丢弃“贤明”大尹的伪装。小说中有一首诗说: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它一针见血地活画了滕大尹的真实灵魂。
当滕大尹按照倪太守在“行乐图”上的遗嘱,在倪家的一间东偏旧屋的地下掘出一万两金银时,他大言不惭地说: “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至此,这位大尹装神弄鬼的全部真相大白于世人。他明明对倪家的财产有着强烈的“垂涎之意”,为着这一坛金子不惜装神弄鬼,诓骗倪氏兄弟,但却在表面上摆出一副贤明公正的面目,假作推辞,以鬼神的旨意打掩护,巧取民财。小说用“鹬蚌相持,渔人得利”来形容滕大尹“鬼断”倪善继兄弟的“家私”案,真是绝妙的写照。
滕大尹,这位封建统治集团的下层官吏,在倪守谦“家私”案的这面镜子面前,照出了他的贪婪和伪善的内心世界,透视出明代社会中封建官吏的本质。由此可知,滕大尹登场时,成大等村民热情赞扬他断案神明的话,只不过是作者为了刻画他的形相而使用的“欲抑先扬”的艺术笔法。他的“断案为神”,只不过是为了掩盖其真实面目的一块遮羞布。正是在这种鲜明的艺术对比中,刻画了滕大尹的阴险和伪善,具有强烈的讽刺力量。有人说,成大等村民的赞扬滕大尹,是“掩盖了他的贪婪、机诈的阶级本性,是对封建官僚的美化”。实际上,这节描写和滕大尹的“鬼断”家私案相辅相成,表现了人物复杂的思想和性格,有利于我们认识封建社会中下层官吏的本质特征。
我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向有“公案”一目。在《滕大尹鬼断家私》之前,社会上流行《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和《皇明诸世廉明奇判公案传》两书,为文人创作这篇拟话本小说提供了素材。小说中倪氏兄弟争占家私案和滕大尹窥画轴的描写,都能在上述两书中找到它的雏形。尽管《滕大尹鬼断家私》的具体衍变过程有待进一步探究,但它继承和发展了古代公案小说的思想和艺术则是肯定无疑之事。原作轻写析产,重在断案,主要表现海瑞和包公这两个“极廉且明”的清官形象。从滕大尹的身上,尚可看出存留着他们的影子。然而,滕大尹这一艺术形象,比起历史上的海瑞和包公来,更带着鲜明的时代特点。随着我国资本主义萌芽在明代的逐渐滋生,商品经济的侵蚀日益改变着人们的思想观念。对于财产的强烈占有欲,是当时社会的思想潮流之一,人称“贤明”的滕大尹,亦经不住倪守谦“家私”的诱惑,巧计夺财,剥下了自己的伪装。在封建社会中, “贤明”的官吏滕大尹尚且如此贪婪,其它贪官污吏的巧取豪夺则可想而知。小说借滕大尹这一艺术形象揭橥于人们的思想启迪正在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