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的狐妖,总是充满了人情味的,《莲香》的主人公莲香,便是其中一例。
莲香美丽善良,使桑生感受了无限的情爱和温馨。但莲香的爱,与鬼女李氏截然不同,后者不谙事理,在与桑生的绸缪之中,尽耗其精力,使其“神气萧索”、 “日渐羸瘠”,终至“沉绵不可复起”。而莲香则“肌肤温和”,懂得节制,她给桑生带来的,是更具母性特征的柔爱,而不似鬼女李氏的妖媚。
随着故事的展开,莲香的性格特征益见鲜明。她警觉到桑生有了鬼遇,忠告他自珍,桑生却不以为然,继续在莲、李两种不同的情爱感受中沉缅。对桑生的戏谑性的诘问,莲香不从正面明言自己身份,却以理服人: “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天下病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不明确承认自己是狐妖,却分析了狐与人之异同之处,若有害于人,则“人有甚于狐者”。可惜桑生并不理会莲香的苦心,不解莲香所谓的“人”,是特指鬼女李氏,反而怀疑莲香妒忌生隙,因而继续对李氏“昵其美而不速绝”。莲香则对桑生竭力照料关切,耐心地为桑生疗除阴毒,以自己的温暖驱除附着于桑生的鬼气,使桑生“精神顿爽”, “肤革充盈”,她又“殷殷嘱绝李”,以杜绝后患,一心盼望桑生的康复平安。然而桑生对莲香虽十分感激,却又不能自拔于对鬼女的恋情,反更深地迷恋于她,终于使自己再次染疾,却又借玩笑说是因狐得病。面对如此糊涂的书生,莲香果断地“拂然径去”,让事实来证明孰是孰非。桑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莲香才复至榻前。这时的莲香,对鬼女李氏是排斥的,她要维护桑生的健康,更要维护自己的爱情,还要表白自己的无害,她对桑生由爱而劝,由劝而怨,由怨而去,又由去而更爱至复返,始终想把桑生从鬼女怀中拉出来,整个儿地属于自己。因此当桑生把鬼女的魔鞋取出请她撕碎时,她“反复展玩”,并不急于扯掉,意欲引出鬼女好当面质问,更好当面奚落。初见鬼女,她的口气充满揶揄嘲讽: “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可是当莲香“细诘生平”,得知鬼女也是痴情真心,不甘于阴泉寂寞,而决无恶意时,她的态度变了。先是对不通世故的鬼女分析阴气伤人的道理,并表白自己决非“采补者流”,使鬼女在心理上对莲香有了信任感,继而取出早已备好的良药,故意以玩笑方式让鬼女“接口而唾之”,使她也能直接参加对桑生的救治而减轻内心的负疚。莲香的行为,使原先对莲香充满惧怕,也欲排斥的鬼女也转换了态度, “事莲犹姊”。莲香的周到,宽容,同时解救了桑生和鬼女。
假如故事在此结束,那么人物的性格也可以立起来了——莲香是善良、聪慧、能干和宽容的。然而作者却并未就此搁笔,而在故事的伸展中,揭示角色性格的另一面,从而使形象更丰满。
病愈后的桑生对鬼女仍“怀思殊切”,鬼女为了维系与桑生的爱情又不伤其精神体质,终于附体再生还阳。善解人意的莲香鼓励桑生大胆求婚,婚事得到应允之后,一向豁达的莲香却“怅然良久”;新妇燕儿由莲香扶入青庐,听完由鬼女李氏还魂的燕儿叙述附体经过,开朗的莲香“默默若有所思”。这种与以前迥异的表现,把莲香的内心世界进一步袒露在读者面前。当燕儿尚为鬼女李氏时,她与莲香同为人之异类,且狐暖鬼寒,莲慧李钝,莲香具有比李氏更多的优越,行为上也就更为洒脱。但是当鬼女还阳为燕儿后,她成了人类一员而远异于莲香,爱情上取得了完美的形式——婚姻,不必再昼逝夜现。这个变化引起了追求爱情自由、向往光明人生的莲香的内心波澜,她不自觉地陷入沉思,并迅速向更高目标奋进——寻求速死,转生为人。共同的追求向往使莲李殊途而同归,而她们所采取的殊途,是在相互影响下产生的,李因莲而知鬼之阴气害人遂耻为形秽异物,莲因李而羡慕人类美满和谐遂不甘异类。但莲香的道路要艰难得多,她不能像鬼女那样附着于少女便可复活,而须经生而死——由狐为鬼,死而生——由鬼而人的磨难。这个磨难经历了十数年才终于完成,足见莲香不只是一个多情的狐狸,一个聪明的妖女,一个温柔的仙异,更是一个追求自由的生存价值,不畏磨难,不惧苦痛的勇敢女杰,至此,莲香的性格得到了升华。
在塑造莲香这个形象时,作者是颇具匠心的。他让莲香始终处在与桑生和鬼女的对照之下行动,在他们的烘托或反衬之下,突出莲香的光彩。桑生纵情罹祸的前后,都闪动着莲香的影子,桑生病笃是莲香早有预见的。她对桑生的爱,更多从桑生角度考虑,为桑生着想,桑生不自觉地在她的照料和庇护之下,以至病笃时对她产生强烈的依恋, “思莲香如望岁”,以后与燕儿的成婚,也得益于莲香的帮助。
与鬼女李氏的对照,则是更鲜明的。在直接与鬼女见面之前,莲香一举一动沉着老练,胸有成竹,而鬼女则天真幼稚,爱耍小性子,对桑生的爱只从自己的感情需要出发而全不知后果之严重,当得知自己被莲香认出是鬼时,紧张得“结舌良久”。在莲李正面相交时,莲香的从容自若和鬼女的窘急羞惭更大相径庭。此后,也是莲香更主动地关心着鬼女。
假如莲香只具这些带着强烈的母性之爱和姐妹之谊的性格特征的话,显然尚嫌单薄,在表现莲香萌生以速死求新生的欲望的前后,作者强调的是莲香对新生的强烈向往,而这向往的目的正是为了婚姻——这是莲香女儿之情的集中体现。由于有了这点,莲香的性格特征中的人情味增强了,人物形象的厚度也增强了。母性之爱,姐妹之谊,女儿之情三者体现了作者观念中的完美女性的审美标准,体现了作者的价值尺度。在“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
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的社会中,莲香这个艺术形象,是作者对徒具人形,徒有其表的污浊人身乃至人生的鞭挞批判,是对美满人身——人生的歌颂向往,是作者奉献给人们的一株馨香的理想之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