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姑,郁达夫写于一九二三的短篇小说《迟桂花》里的主要人物之一。这篇小说不是最能代表郁达夫小说创作特点的作品,但意境最佳,艺术臻于炉火纯青。小说中的人物莲姑也可作如是说。
莲姑是杭州近郊翁家山中一个非常善良乐观的青年妇女,有着“强壮的身体”、“纯朴的天性”,即使经历了生活的挫折,性格仍十分开朗,似乎“永远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据她的大哥在给友人郁先生的信中介绍,就活泼而言,她几乎与同时代都市中的现代时髦女郎没有什么差别,然而,莲姑的活泼基于天性的纯真,而都市现代女郎却是学来的时髦。
莲姑其实也有内心的隐痛,她的命运就同她大哥所说的是“前世不修”,出嫁后即遭受不幸,丈夫是个染上游荡恶习的乡村富家子弟,常常凶暴地对待这位新娘子;两个刻薄尖酸的小姑,又常常给她气受,甚至将她们哥哥在外蓄养女人的原因归咎为翁家没有早些把她嫁过门去;婆婆则繁言吝啬,怨责她不会侍候男人,致使儿子常常浪荡在外。公公看得难受,替她申辩几句,婆婆竟为此大骂大闹,所有这些比起家务操持的繁重,使莲姑更难承受,丈夫因放荡死于暴病后,又被添加了一条克夫的罪名,事情闹到超过翁莲姑忍耐的极限之后,她便毫不犹豫地决定搬回娘家来住。
莲姑有个哥哥,原是留日学生,当年曾好学不倦,有“绝大雄心”,后遭变故中途退学,连基本的生活也成了问题,最终回到家乡挣扎度日,并在一个训蒙的小学当了名教员,家境有所改善后,经人说合了一个小康之家的老处女,在无可无不可的心境中决定了结婚。婚礼前夕,细心的哥哥怕莲姑在家看见了张灯结彩,又会对自己的身世触景生情、郁闷感伤,便与特别邀来参加婚礼的友人郁先生合计,动员她陪郁先生同游五云山。
在郁先生的眼中,首先是,这个只上过四年小学的山村女子,却有着对自然界的丰富知识,叙述起西湖附近区域之内的种种动植物知识来,要比国外有趣的《赛尔鹏自然史》还动人。这是因为后者决没有她那么朴质自然而富于刺激,因为听听她那种舒徐清澈的语气,看看她所特有的那一脸微笑, “在知的分子之外还不得不添一种情的成份上去,于书的趣味之上更要兼一层人的风味在里头。”其次是莲姑玉洁冰清的心地,以及基于这种纯真无邪心地的对于他人的信任感,这种信任感致使她对于自己“撩人”的美起有情欲冲动“邪心”的郁先生的内在心思毫无察觉。在中途休息时,莲姑“用了她那只肥软的右手很自然地搭上了”对方的肩头,而对方“捏住了她的手又默默地对她注视了一分钟,但她的眼里脸上却丝毫也没有羞惧兴奋的痕迹出现,她的微笑,还依旧同平时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的笑容一样”。当莲姑问郁: “你究竟在那里想些什么”,得到的是郁的“被绞出来似的”回答: “我……我在这儿想你!”此际,莲姑还满心以为郁是在为她不幸的身世着想呢。这种“洁白得同白纸似的天真”心地,加上弥漫迟桂花香气的绿色山谷的环境,使得郁先生似乎一下子从以往狂热、迷乱的感情追求和命运颠踬中超拔了出来,获得了皈依自然,欲情净化的心境,在天真、自然的境里寻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最后结为兄妹的莲、郁两人一起在云楼寺捐钱给竹子放生时,莲姑看着“郁翁兄妹放生之竹”的题字,像是心花怒放地笑着,但又不说话尽在点头,这种绿竹之下的无邪憨态,使同游者深受感动。
在人欲泛滥的俗世面前,始终保有那份得自山村自然之境的天真心地,在身世不幸、命运蹇迫的情况下,依然能够不放弃自己乐观开通的性格,这可以说就是莲姑身心秀美的全部奥秘。
郁达夫《迟桂花》中的莲姑形象所值得关注的,还在于她表明了小说家后期小说创作的某种新进展,粗略地说,郁达夫的小说大概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偏爱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者方式的小说了,他几乎全部的小说都是以“我”的形式出面的,但最初的小说,注重的只是“我”的情绪的宣泄。至于其他人物,往往在小说中只留下一点印象、一点随感的效果,甚至只是“我”的陪衬和抒情道具。到了《迟桂花》中的莲姑,除了莲姑虽然作为由“我”的视角推出的人物,却依然具有较强的独立自足性,并且人物的性格与环境,并不像前一阶段那样严格拘泥于现实逻辑。莲姑作为年轻的山村寡妇,陪男客游山,途中举止又这等浪漫,却不见村姑野妪指点讪笑,这在写实意义上恐怕会经不起推敲。因此,莲姑这个人物的形象,与其说是脱胎于现实原型,毋宁说是小说家人生和艺术的理想化身。
此外,景物意象的神韵,也对莲姑纯真晶莹的性格起有象征和隐喻的作用。翁家山、五云山间恬静、清澄的风景,弥漫迟桂花香气的绿色山谷,这一切在小说中,几乎可以读作是莲姑纯真心地的物化,或者说,两者之间本属于一种相互对应和影映的异构同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