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是曹雪芹《红楼梦》中的人物。她有一些比小说中其他任何人物都更为丰富的称呼:老太太,太夫人,老祖宗,老菩萨,老寿星,祖宗老菩萨,等等。贾母性格内涵的丰富,也无愧于她的称谓的多样。作为一个封建世家至高无上的太上家长, “老太太”是她在严格的宗法体系中的规范称呼;她又是一个年高德韶、仁爱慈祥、温情脉脉的老祖宗, “老祖宗”更多地突出了她的血缘地位;对外和对下,她又是一个惜老怜贫、宽厚仁慈的“老菩萨”……她的性格中有着由许多对立面组合而成的复杂因素。而首先作为一个至高无上的封建家长,荣国府的一品夫人, “今上”贵妃的亲祖母,一个无比尊贵的贵妇人,她性格的基本特征是“安富尊荣”。
《红楼梦》序幕徐徐拉开之时,正是宁荣二府极为隆盛之际。那赫赫扬扬已过百载的封建贵族大家庭——贾府,已开始从全盛时期转入衰颓。八旬高龄的贾母早已登上了宁荣二府最高统治者的宝座。她手下有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媳妇一大群,有她数不完认不清的丫鬟、婆子、小厮们,有享用不尽的衣食、用具和珍宝,更值得夸耀的是这老人家自己具备一个颇为健康的身体,既不与那些衰迈龙钟的老人一样懒说懒动,又不吃斋念佛,清心静养。她自觉地要享乐。她的饮食起居相当奢华和挑剔。大厨房为她特备的饭, “把天下所有的菜疏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她从不让自己的生活空白过去,每天都需要孙子孙女孙媳妇们围绕着她。她会吃酒行令,说故事,又喜欢打牌,看戏。一部《红楼梦》中以贾母为首的家庭行乐的描写,花样既多,又非常精彩,如果没有贾母的亲临,就不能形成那样大家团聚尽欢的热闹场面。贾母了解别人需要她的号召与支持,同时她自己也正少不了别人的逢迎与凑趣。贾母多少次带领着宝玉、凤姐、宝钗、黛玉、探春等姊妹们、丫鬟们举行家宴、看戏、游园、猜灯谜以及逛庙等等娱乐,而且到必要的时候她就把贾政那样只能败兴的人物撵了出去,以使大家得到自由行乐,特别是可以解除对宝玉的压力,可以放纵凤姐的说笑。她这样作,是为了掩护年轻人,更是满足了她自己。她真是一个尽享人间欢乐的“老寿星”。
虽然享乐主义成了贾母生活的主旋律,但她并不是一个昏庸糊涂的老太太。她对眼前许多贾府上的具体事情,虽不多所闻问,多作直接处理,但她却因此而把握着在这一大家族中最后发言的威信。每到有重大事体临头时,她便要站出来,作出权威的裁定。她曾经夸耀她年轻的时候见的世面大,比王熙凤还要精明强干。确实,她既出身于侯门,嫁到贾府又正当荣宁二公勋名鼎盛之时,她的丈夫贾代善是坐袭父荫;她并且躬逢几次金陵接驾的盛典。现在即使到了耄耋之年,她身上还有着“能人”的余韵。她大礼严格,小节灵活,通权达变。注重实际,纵收自如,知人善任, 反应敏锐,恩威并施,驭下有方。贾琏“偷鸡戏狗”之后,持剑在凤姐面前当众胡闹。事情捅到贾母面前,她竟轻描淡写,糊涂处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宝玉丢玉,合家惊慌,贾母毅然决定悬赏一万、报信五千,对作伪者取宽大政策,那气度魄力,那杀伐决断,连凤姐也相形见绌,显出了一种分辨大是大非与小是小非的政治家式的敏锐眼力和决断力。
与她对享乐生活的恣情随意和她的雍容华贵、见多识广、宽厚仁慈、怜贫惜老性格特征相关联,贾母对小辈纵容溺爱。她把孙儿孙女乃至一些亲戚里的小辈都包揽过来,关心他们的吃、穿、住、玩乐,而她最溺爱的则是宝玉、黛玉以及凤姐。正是贾母对宝玉的溺爱掩护了宝玉受父亲贾政的严厉管教,使得宝玉的叛逆性格得以自由发展。贾母事实上是宝黛恋爱的护法神,而不是如八十回后续书所写以及某些学者所认为的是破坏宝黛恋爱的罪魁祸首。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张道士向贾母给宝玉提亲,贾母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要等大一大儿再定;不管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性格儿好就行。贾母在这里十分委婉地透露了心曲,因为模样儿性格儿好却没了“根基富贵”的正是林黛玉而不是薛宝钗。本来老太太也就喜欢凤姐、黛玉那样颇露锋芒的性格,而不喜欢成天沉默寡言“象没嘴葫芦似的”人。最善于揣摸、逢迎贾母之意的凤姐,曾在大庭广众之中跟黛玉开这样的玩笑: “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贾母平时没流过眼泪,但她却两次为宝黛的闹别扭和误会而激动得流泪,那泪水里包含了多少丰富的潜台词啊。它说明贾母不自觉地卷入了宝黛的爱情纠葛,又在自觉地维护着宝黛的恋爱。
贾母初嫁到贾家来时曾做过重孙媳妇,如今自己也有重孙媳妇了,荣宁两府上下男女三四百口无人不在这一位“老祖宗”的名位笼罩之下。她目睹和经历了贾家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因此这一形象在《红楼梦》中就被赋予了最大的历史容量。
比起赦、政、邢、王,贾母是贾氏家族的第一代的代表,是这个家族“自国朝定鼎”百余年来赫赫扬扬兴盛向上时代的代表。贾母的性格,正以美学的方式映出了地主阶级上升时代比较自信的折光。她的安富尊荣,通权达变,诙谐幽默,宽仁待下等等,都是曾经自信或尚未丧失自信的表现。抄家之后,贾母说: “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这是创业一代的语言。她受得富贵,日常极爱寻快乐, “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养身子罢了”。败家之后,儿孙们一片惊慌,不知所措,她又冷静处之,散余财明大义,并不怨天尤人。开拓的一代,才能有这种气度与风格!在政治生活中老是神经衰弱的贾政,便没有贾母这种气魄。他的僵化和教条,表明他失去了自信,只好用僵硬的面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权威。而那位看起来也好像“离老太太的脚踪儿不远”的凤姐,比起贾母那恢宏的气度,却带着浓厚的鼠窃狗盗的色彩。他们身上都打着末世子弟的烙印。
当然这种区别是相对的。贾母生于盛世,来到末世,她一生走完了三代人的路程,她的心灵也经历了由盛而衰的历程。这使她的性格必然有着与她的儿孙们共同的特征:她的享乐主义,她的精神空虚,她也“神经衰弱”等等,都是这个家族由盛而衰的处境的投影。这位老人对贾府过去到现在的变化过程有着深切的感触。她初到贾家后,看见过贾源贾演这两位“创业英雄”。自己的丈夫贾代善和他的弟弟贾代化已经是有逊于上代了。到她自己所生两个儿子,恶劣与低能,就无法与上两代同日而语。再往下看,孙子辈的贾珍、贾琏和重孙辈的贾蓉等等,更都是偷鸡戏狗的“下流种子”。面对着“一代不如一代”的家运,这位曾经沧海、自负甚高,既怀念从前,又不放弃现在的“太上家长”,无疑是非常失望的。在大观园已入于衰杀离散的阶段,贾母强打精神,还去到凸碧山庄庆贺中秋,饮酒赏月。但那冷冷清清、萧条肃杀的气氛与当年有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的场面相比,何啻天渊!一种凄哀的悲凉之感油然袭上心头,笼罩着整个家族,而这时贾府这个庞大复杂的宗法体系,已是矛盾丛生,危机四伏,摇摇欲坠,赖贾母这位至尊无上的偶像得以维系着;一旦贾母终于寿终正寝,整个贾氏家族也就“忽喇喇似大厦倾”了。
贾母是中国文学中具有最丰富的性格内涵和历史、审美意蕴的老妇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