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是个历史人物,世代艺术家把他多次引进艺术的殿堂。一九六二年,曹禺与梅阡、于是之合作创作的五幕历史话剧《胆剑篇》对勾践进行重塑,揭发了他身上坚毅倔强的民族精神,曾经给人们以深刻的启示和教育。
一个深秋的黎明,乌云盖野,大火熊熊,哀号一片。越国江中停泊着战胜国吴国的战舰船只,而江边禹庙前,跪着的越国百姓,愤怒地望着燃烧的土地和村庄。越王勾践以战败国的代表上场,他面对正遭受践踏的祖邦和蒙受凌辱的大禹子孙,悲痛欲绝。他是一国的君主,在敌人的淫威下,似乎较之在往常歌舞升平的岁月,更难以忘却民族的立场和他所负的使命。吴王夫差“恩免越国,不灭宗庙”和“勾践夫妇带回姑苏,再行发落”的号令,是出乎勾践意料之外的。然而,当吴左军副将王孙雄要勾践谢恩,他却断然拒绝,目若耀火地坚抗: “大王兴兵侵伐越国的疆土,杀光了我们五城三镇,连黎民百姓一年辛苦种的稻子,也一火烧尽。这样的暴兵是千古少见的。勾践不知有甚么恩!”夫差勃然大怒,破口辱骂“越国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几只蛤蟆一样的人”。是民族的尊严,是为国为王的道义让勾践奋起驳斥: “国不分强弱,有义才能立;人不分智愚,有勇才能存。大王但靠国大兵强,欺凌弱小,这是不义;残害无辜, 这是不勇。不义不勇的国家可以出兵遍天下,杀人遍天下,但它是断难立足于天下的。”
勾践虽说是刚毅英勇的,但同时也懂得审时度势。他不能忍,不可忍,然而为了长远大计不得不强忍,将是他最清醒的选择。他辞别了越国的宗庙,辞别了在苦难深渊中挣扎的黎民百姓,由范蠡陪同,携妻前往吴国都城姑苏。在三年被囚禁的养马生活中,他受尽了吴国君臣的欺侮和嘲弄,他的内心被痛苦和悲愤炙烤着。 “忍辱负重,以曲求伸”,无情地成为他思想和行动的基本准绳。他怀念着暗淡无光的禹庙,怀念着企盼复仇雪耻的亡国臣民。在忍无可忍,无法力敛锐气的当儿,他往往力避固执,听从范蠡的劝告: “要任重致远,就得虚心自匿,多隐藏一些”。君臣三人以木简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八个大字自励,坚韧地等待时机。
难耐的三年,几乎随时充满着杀机,勾践却在马房中磨练出一副坚韧不屈的好身手。三年后,越国终于用包括西施在内的大批美女和无数珍宝赎回了它的君主。临勾践回国之前,夫差还不忘给勾践施以巨大的凌辱:让勾践为夫差行猎作前马。但这时的勾践坦荡多了,他是何等热切地向往着未来复仇的努力啊!他“庄严地接着马鞭走下”的这一刻,凸现出他的那种经三年所磨练成的气度。他的胸廓中早已养成一片清明的世界: “我要回去摩顶放踵,粉身碎骨我也要越国成为富强之邦,天下景仰。”
《胆剑篇》的第三、四幕,勾践在吴国肆无忌惮的压迫下,苦身劳心,卧薪尝胆,发愤图强。是越国人民自强不息的斗争精神激励了勾践二十年不忘会稽之耻,是越国百姓的杰出代表苦成献身壮举鞭策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苦成临就义前,从腰间取下苦胆,庄严地交给勾践,留下了“一时强弱在于力,千古胜负在于理”的遗言。勾践将胆挂在石崖上,用诗一般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复国的决心。这是一段很能说明当时勾践内心世界的独白——“你苦啊,胆!可你是清心明目的,你叫我们眼亮耳明,看得见希望,听得进一切忠言善语。你苦啊,胆!然而你是退热的,定神的,使人镇定,你叫我不焦躁,不慌张。在敌人面前,深思熟虑,知机观变,要沉静。胆,你是多么苦啊。但是你能教人胆壮,叫人勇敢,敢于面对一切残暴和不平。胆,你苦啊。但你是驱毒的,除不洁的。你教我们把一切懒惰、苟安的毛病都一起抛却,教我们敢于把这肮脏的世界洗得干干净净。胆啊,你不巧言令色,你外面那样的不动人,你心中却藏了这么多的治国治人的道理!”这是对苦成精神的礼赞,也是对人民精神的礼赞。勾践二十年的复国大业,他的人格力量的基础便在于斯。
决战雪耻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剧作家匠心独运地安排了勾践与夫差的第二次会面。如果说,他们俩在第一幕的首次会面闪耀着电光石火,那么这第二次会面犹如行将爆发的火山。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尽管两人互相试探,游嬉着,似乎是一派和气,但内蕴却特别炽烈饱满。果然,夫差先提出与勾践联姻,实际是以勾践之女为人质,继而提出征用越国战船,使矛盾一触即发。勾践抓住战机,汪洋恣肆地倾泻着二十余年来的愤懑和仇恨。舞台上又升起了与第一幕完全相同的景象:会稽江边禹庙前,黑烟冲天,杀声阵阵,一片火海。然而,这不是历史的重演,而是一页弱小被辱的越国经由发愤图强打败强大而骄狂的吴国的新篇章。
勾践从刚勇不屈到刻苦自励,完成了他的性格发展。但他作为一个君主,剧作家准确地把他写成是一个统治阶级的英雄。勾践曾经吸取失败的教训而听纳忠言,可是,当苦成的讽谏伤害了他的君主“尊严”时,他也要怒其“无礼”,命令卫士去抓苦成——“一个百姓竟然说我没有骨气,这真是难以耐下啊”。就是对于同患难的臣子,他也时有猜疑和防范。耿直的文种往往使他感到“不驯服”,机警的范蠡也时常使他有一种“难驾驭,不能长居人下”的感慨。剧作家尊重史实,勾践“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同时侧重他的“可与共患难”的一面,并且发展了历史的精神,突出了人民的力量给予他的巨大的根本性的作用。由于剧作家信守这一观念,也多少削弱了勾践这一形象独特的方面。
“胆”和“剑”是越国复国雪耻的缩影,同时也是勾践形象的象征。苦成献给勾践的胆,凝集着越国民众的决胜信心,而胆本身所具有的特质则是策励勾践二十年意志、毅力、图强的精神力量。吴王夫差插向越国的“镇越宝剑”,经过两国声色并茂的斗争,最终夫差用它来结果自己的性命,其间充沛着越国君王臣民的浩然正气,也表现了勾践坚韧不屈、慷慨激昂的性格风采。
作为历史剧的人物语言,《胆剑篇》赋予勾践的语言既富个性化,又不缺乏动作性。整整第一幕,短短三句台词,却饱满地推动着勾践这个典型人物在典型环境中的真实思想。类乎第五幕颂胆的内心独白,自由诗体的台词,秾丽地绘刻了勾践执着而飞扬的精神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