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作家曹禺因一九三四年发表《雷雨》而一举成名,半个世纪以来,《雷雨》赢得了相当广泛的观众。蘩漪是《雷雨》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艺术形象。
她,三十五岁,原是一个“有着美丽的心灵”的女性,对生活也有过许多憧憬,不幸十七岁那年,被冷酷无情的周朴园看中,并被娶进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周公馆,长期与世隔绝,没有自由,没有希望。十八年来的精神折磨,不但把她“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也使她变得乖戾阴鸷,总想寻求“报复和反抗”。她接受过教育,但她并不是一个属于“五四”的女性。自剧作问世以来,特别是建国后,时有论者议论蘩漪向往着自由平等,是一个个性解放的孤芳自赏的女性,以致连剧作家本人竟然也会在修改本中特别讲到“她是一个受过一点新的教育的旧式女人”。其实,这里所谓的“一点新的教育”是很有限度的。剧情发生在二十年代,上推十八年禁锢的生活岁月,少女时代的蘩漪身居于近代社会的末期。蘩漪反抗压抑,向往爱情,甚至寻求报复,都是可能的,但她的反抗基本上是不自觉的,大多还在于是对人性自由的执着。因此,她在十八年间的愤懑,并没有给她带去多少生气,相反陷入更深的苦痛之中。曹禺说: “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他对蘩漪这样的人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并强调了蘩漪的悲剧是封建专制主义造成的。
社会并不会怜悯蘩漪,她似乎绝望了,“安安静静地等死”。命运在三年前却给了她一个报复的机会——周朴园的长子周萍来到周公馆,并且闯进了她的生活。她的性格中的“一股不可压制的‘蛮劲’,使她能够忽然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定”。在周萍的倾心、引诱下,她把自己的名誉、生命整个儿地交给了周萍。于是,本是一种正当的要求,现在却发展成一种不正当的关系。然而在如同“黑暗的坑”、 “残酷的井”的周公馆,蘩漪确实是别无选择了,她把生活中的一切希望都系萦在周萍身上。而周萍却是一个自私怯懦的“感情和矛盾的奴隶”,不久便对这不正常的关系感到悔恨、厌恶,并且偷偷地在诱骗女仆四凤,想彻底抛弃她。这无疑是对她的重大打击。她毕竟是一个清楚自己在经受周家两代人玩弄的女人,她由往昔的倔强而变成疯狂。
蘩漪在全剧中充当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她为着自己的最高任务——像拖住救命稻草一样地拖住周萍,做出了激烈顽强的搏斗。她的贯穿动作所营构的戏剧冲突也便成了全剧主要的戏剧冲突,也即是她与周萍的冲突在推动着剧情的发展。牵动着人物的登场,促进和完成了全剧的悲剧主题。第一幕刚拉开,鲁贵与四凤父女间的谈话,正式牵出了蘩漪与周萍之间的戏剧冲突。是她为了死死拖住周萍,离间周萍与四凤的关系,赶走四凤,叫人把侍萍招到周公馆。第二幕展开了蘩漪与周萍的正面冲突。是从四凤的嘴里周萍得知蘩漪要辞掉四凤,周萍要离家去矿上。这可吓坏了蘩漪,她竭力阻拦着,第一次违背了她昔日的冷傲,低声下气地对周萍说: “我求你可怜可怜我!”“求你,你先不要走。”待侍萍上场,又生出了周朴园与侍萍之间的戏剧冲突。到第三幕,她雨夜跟踪周萍,去鲁家把四凤的窗户关上,使周萍被鲁大海与侍萍发现。第四幕雷电交加,她还是死乞活赖地要周萍带她一起去, “日后,甚至于你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她在遭到周萍的拒绝和驱斥后,还想借助鲁大海来阻挡周萍的出走,最后甚至把自己的儿子拉出来借以破坏周萍和四凤的结合。当她清楚一切都将无济于事时,她便导演了全剧落幕前最激烈的一场戏——她把大门关上,叫来周朴园……
蘩漪的死死拖住周萍,剧作家作了圆满的表现。作为“过去的戏剧”,蘩漪确实爱过周萍,周萍大概是她一生中第一个并且是唯一倾心相爱的人。在同周萍相爱贪欢的日子里,她无所忌畏,敢于冲破一切扼杀情感火炬的桎梏。作为“现在的戏剧”,尽管她处心积虑地争取着周萍,但她未始不明白前途的凶险。因此,她的全部努力有着困兽犹斗的破坏性,与其说是出于对周萍的爱,无宁说是出于对自己处境的一种反抗,出于对周公馆这座专横黑暗的牢笼的反叛。不消说,她是自私的,有着剥削阶级的许多偏见,然而她恰恰是向周朴园作出最坚决斗争的人物。我们说过,全剧是以她与周萍的冲突为最主要的戏剧冲突的,但这种冲突的结果,却往往是对周朴园的一种揭露。
同侍萍,乃至同鲁大海相比较,蘩漪是周朴园的一个主要对立人物。她对周朴园的反抗,由消极逐渐转到积极,而且愈来愈激烈,愈来愈不可遏制,最后终于完全撕毁了周朴园的“尊严”,彻底破坏了周家的“平静”而“圆满”的秩序。几十年来,许多研究者都详尽地分析过蘩漪与周朴园的四次正面冲突:一、周朴园逼蘩漪吃药;二、周朴园催蘩漪去看病;三、蘩漪从鲁家回来后遇到周朴园;四、蘩漪在周萍与四凤要一同出走的时候把周朴园叫来。他们还成功地描述了四次冲突一次紧似一次的态势,冲突双方的力量对比一次比一次向着逆转的方向,尽管严格地说来全剧真正的戏剧性冲突并不是由蘩漪与周朴园的冲突所激起所推动,但繁漪几次三番对周萍的警告,以及发展到后来仿佛如一个执法者疯狂地剥落周家的全部罪恶,是全剧最紧张的地方,也是蘩漪最终实现其“雷雨”般的性格的地方。
蘩漪,是曹禺二十三岁给现代中国戏剧舞台的杰出贡献。剧作家借着这个女人,强烈地“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无情地抨击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燃烧着雷声闪电般的思想烈焰。在曹禺之前,还没有人能在戏剧文学领域造就出如此光彩灼目的形象。有人说, 《雷雨》的出现标志着现代中国戏剧文学的成熟,国外学者甚至还认为,是《雷雨》正式宣告了中国戏剧由“梅兰芳的时代”转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这类评估,与蘩漪形象的成功是分不开的。蘩漪置身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她却如此活跃,死死把握着引火的导线。她的语言以郁勃的心理张力而更显精彩。她曾在四凤面前回答了周朴园可怕的体贴和关心: “苦得很!”“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这样的回答,大有弦外之音,同时也不失她“太太”的身份。
当然,年轻的剧作家的视野还是狭小的,虽说蘩漪有过对于“新的世界”的向往,而剧作家对这个世界的具体内容还相当茫然。他审慎地创作了一个有个性、有勇气的受压抑的旧式年轻女性。蘩漪是“雷雨”,可同时她的全部反叛却是无望的,表面的咄咄逼人,终究掩盖不住绝望的冷气。她的反抗虽带着她有限的背景,但已有资格交汇进时代的个性解放的主旋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