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是汤显祖剧作《牡丹亭》中的女主人公。
丽娘出身在一个礼教气氛十分浓郁的官僚贵族家庭。父亲杜宝官南安太守,母亲甄夫人亦为贵族之后,丽娘则是他们唯一的女儿。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一心把她培养成知书识礼,举止中规的封建淑女。她从小禁锢在小庭深院,生活十分单调。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受到的管束也越来越严厉:穿件绣着双鸟的衣服,便受到母亲指摘,中午略为打盹,也要招来责难。父亲杜宝还特为邀请迂腐老成的陈最良来作老师,以“开首便是后妃之德”的《诗经》做教材,为丽娘讲书。后院明明有座后花园,也从不对丽娘提起。杜宝解释这种教养方式,乃是为了拘束丽娘身心,扑灭她自由的天性。
身受从环境到心灵的层层束缚,少年丽娘呼吸不到一点新鲜气息,纯洁的心灵甚至一度受到礼教的玷污。侍女春香说她: “名为国色,实守家声,嫩脸骄羞,老成持重。”已经略具官家小姐的风范。但是,这并未成为丽娘性格的主要方面。她“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每当惠风布暖,莺软花浓之时,便怅然伤春。这种纯真烂漫的个性与理学气息弥漫的环境之间的矛盾,把她带入强烈的苦闷和困惑之中。
迂腐塾师陈最良的一首古诗,却“讲动情肠”,唤醒丽娘的自由意识,推动了她性格的发展变化。《关雎》本是首歌唱爱情的优美民歌,陈最良硬是曲解为理学教义。杜丽娘按照自己的生活感受理解诗意: “悄然废书而叹曰: ‘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古今同怀,岂不然乎?’”她认为《关雎》表达的乃是古圣人一种正常的人生欲望。古今悬隔千年,而七情未变,圣人尚且不能免俗,不正说明人的正常心理情感不可压抑么?可是丽娘切身肤受的,正是礼教对身心的层层拘束,对人性的重重剿灭。想到这些,她对礼教的心理对立越发加剧了,不禁慨然叹息:“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关关”本为鸟声,丽娘故意移用为写禽鸟的处境。禽鸟本来是无拘束的,那雎鸠虽然关了,却仍然满怀着遨游洲渚的兴致,因为它相信哪一天必要飞出笼去。而丽娘一言一语,举手投足,都要受到种种的人为规范,必欲失去全部的天性欲望,接受纯属外加的另一思维模式而后止。这样说来, “人不如鸟”诚非虚言。传统束缚酿造的逆反心理,推动丽娘从心理对立走上行动反抗的道路。
《游园》一出戏,集中描写丽娘青春觉醒过程。背着父母游园赏春,最初动机只是暂时摆脱沉闷无生气的深闺生活。但走进花园,只见姹紫嫣红,莺啼鸟唤,满园生机。一种对于自然美的惊异和欢悦顿时充溢胸中。她不禁抱怨: “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锦屏人”把韶光看得太贱了。如屏如画的春景铺排在她的面前,她脱口唱道: “遍青的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啼的圆。”在喧腾热烈的气氛中,顺应自然的节律,按照自己的天性欲望,万物都在无拘无束地生长生活,这是多么令人称羡的情景。正值妙龄的青年男女,不也一样酷爱热烈,渴望顺适,需要满足吗?大自然随缘随欲的生息意趣,激起丽娘春情的波澜:“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她的人生欲望,奏出了与自然万物相同的旋律。她想到自己“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而播弄自己婚姻命运的,乃是那种选择门第的婚姻制度: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在这里,她把传统婚姻制度与自己的青春欢乐尖锐地对立起来,构成一种非此即彼的态势,蔑视“良缘”,珍惜青春,甚至对“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的前代佳人才子露出钦羡之情,表现出十分热烈的渴慕青春幸福的心理。丽娘的青春完全觉醒了。而这“青春”的内涵,首先表现为人的正常生理欲望。推而衍之,情理矛盾,本质上就是“欲”理矛盾,是人的正常欲望与礼教禁锢之间的矛盾。作家汤显祖用文学手段进行的这番哲理阐释,与思想家李贽提倡“好货”、 “好色”等人生欲望的进步思想遥相契合。
对自由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把她引入“美满幽香”的好梦之中。在梦中,她与一手持柳枝的书生欢会,完全摆脱生活规范的约束,享受到自由爱情所特有的幸福和满足!惊梦以后,爱情便吸引了她的全部精神力量,梦境和梦中之人便成为她唯一的追求了。她十分珍惜和留恋这个梦。《寻梦》一出,她不顾母亲训诫,支走春香,独自一人走入园中追寻梦境。她醉心于梦的甜美幽香,又伤感于“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的冷酷现实。她徘徊于作为爱情象征的梅树之下,唱出了“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心声,明确表示她对自由生活的强烈向往。她的反抗性格开始迅速发展。
现实生活是冷酷无情的。《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尚能从普救寺获得偶遇青年才子的机会,丽娘深闭于闺阁之中,不能越雷池一步,她的理想就始终只能是个心造的幻影,不可能成为现实。她的情绪变化得不到任何人理解、体贴与安慰,甚至对贴身侍女春香,也难吐真言。于是,她就越发深深沉醉在那美梦之中了。在“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的凄凄愁苦中,相思憔悴,艳冶仙容不久就“瘦到九分九了”。但她对理想的追求却更为执着。她自绘春容,要“精神出现留与后人标”,吩咐春香把画藏到湖山石下,坚信梦中之人会拾翠到此, “来把画粉销”:临死遗言,葬在梅树之下;问春香:“咱可有回生之日否?”仍然盼望着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丽娘之死客观说明,在那个黑暗时代,反动理学对社会精神领域的统治十分顽固和残酷,或摧残灵魂,或毁灭肉体,对自由进步力量的迫害是异常惨烈的。要想真正获得个性解放和婚姻自由,必须推翻封建制度,填平性理之学这口毒泉。从另一角度看;丽娘之死又是光辉和壮烈的,她宁为至情献出宝贵的青春,也决不安于礼教禁锢,偷生于世,这种对于礼教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冲击力,正预示着理学以及它所依附的封建制度的末日。
《牡丹亭》的鲜明个性,杜丽娘之区别于同类叛逆形象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丽娘并不止于以死殉情,而是以死为转机,求得梦境所标志的爱情理想的最终实现。死后的丽娘,终于通过幸福道路走向理想未来。在地狱里,她是完全自由的。《冥判》一出,她要求判官, “劳再查女犯的丈夫,还是姓柳姓梅。”在阴曹判官的帮助下,她的游魂终于寻到了梦中的爱人。在《幽媾》、《欢挠》、《冥誓》几个段落,丽娘充分表现出对爱情追求的大胆和热烈。在梅花观里,她不顾柳梦梅只是个穷秀才,直率而真挚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共订白头之盟。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门当户对”等礼教清规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的叛逆性格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复生以后,她的性格又有发展。在最高统治者面前,她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真乃是无媒而嫁”,当父亲杜宝以“离异了柳梦梅”相要挟,拒不认她做女儿时,她答道: “叫俺回杜家,了柳衙。便作你杜鹃花,也叫不转子规红泪洒。”在父女关系与珍贵爱情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一个生死不渝地追求自由生活,追求理想爱情,坚决挣脱封建传统束缚的叛逆女性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闪耀出炫目的光辉。
受到时代的限制,作者只好不无滑稽地把调和情理矛盾的任务交给了最高统治者皇帝,但杜丽娘终于胜利了。死而复生的情节是浪漫的,情战胜理的结局也是浪漫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会发生。但正是死而复生的情节,示范给那些钟情男女,对理想的追求应当至死不渝。也正是这种光辉结局,寄予了作者的崇高理想,展示了社会发展的必然性,为青年们指出了叛逆封建礼教,反抗封建传统的向上之路。
汤显祖生活的晚明时代,一方面,封建社会的政治制度,已经从盛唐的巅峰经宋、元、明而不断滑向低谷。作为没落统治阶级垂死顽抗的一种惯常手段,思想禁锢日渐严重。肇端于北宋的性理之学,被改造为统治阶级正统意识形态,其戕害天性,绝灭人欲的反动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明一代烈女尤多,从反面说明,妇女所受的礼教压迫最为严重。另一方面,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明代市民阶层力量壮大,产生出代表本阶层思想意识的杰出人物。李贽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同传统封建观念迥然不同的学说,他彻底否定在人之外有什么天理,进而否定天理对人心的统治,否定对人的自然要求的任何束缚。他以《关雎》为例,说明文学作品应该出之真情: “《关雎》之诗,未得则辗转反侧,寤
思求,其神伤也。既得则钟鼓琴瑟,乐而不厌,其乐淫也。”(《明灯道古录》)决非所谓“思无邪”之作。乐而至淫,哀而至伤,纯平为一片至情,而这至情,乃是人类的正常情感。汤显祖深受李贽等人的思想影响,他的一生,是为人间至情而歌唱的一生。杜丽娘便是他着意塑造的,高度凝聚了人间至情的一个文学人物。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辞》中说: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于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漠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作者笔下的杜丽娘,就是一个在情理的激烈矛盾冲突中,勇敢反抗礼教束缚,追求个性解放,维护“至情”的艺术形象。
她与《西厢记》主角崔莺莺相比,越发显示出她反抗礼教,追求自由爱情的决心和勇气。作为封建叛逆女性,她的形象闪耀着比崔莺莺更为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