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①。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②,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③。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④,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⑤。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鍾家业⑥,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⑦。
【注释】 ①趣(qu音屈):同“趋”,奔走。侵:渐进。 ②呻呼:呻吟。即事:从事,干活。 ③昔昔:夕夕,夜夜。昔通夕。④燕(yan音宴):通“宴”。 ⑤分:半。 ⑥锺:注意。 ⑦少间:病稍好转。
【今译】 周代的尹氏大力经营产业,他手下奔走干活的人从早到晚不得休息。有个老仆人体力衰竭了,但把他使唤得更加勤快。老仆人白天就呻吟着去干活,晚上就昏迷疲倦地沉睡过去,精神迷乱,夜夜梦见做了国君。高居百姓之上,统领全国的政事。在宫殿里阙门上游乐饮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快乐没有能比得上的。睡醒后就又去干活。有人对他这种辛苦安慰劝导。老仆人说:“人活一辈子不过百年,白天黑夜各半。我白天作仆人,苦是苦啊;晚上做国君,那快乐没有能比得上的。我有什么怨恨的呢?”尹氏一心经营世俗之事,思想全集中在家业上,心身都疲倦了,晚上也昏沉疲乏地睡过去。夜夜梦见做了人家的仆人,奔走于苦力,没有什么事不做的;数说辱骂,棍棒拷打,没有什么不到身上的。睡梦里说梦话呻吟,直到天明才停止。尹氏对此感到苦恼,拿这事去询问他的朋友。朋友说:“你的地位足以使你荣耀起来,你的钱财用不完,远远地胜过别人了。夜里梦见做了仆人,辛苦逸乐循环往复,这是人命运中的常事。你要醒时和梦里都想快乐,怎么可能呢?”尹氏听了他的朋友的话,减轻仆人的劳役,减少自己考虑的事情,尹氏和仆人的病都有所好转。
【集评】 宋·刘辰翁《列子冲虚真经评点》:“实理善喻,于是有梦觉兼者亦出于此矣。”
又:“……此段以梦觉之事形容苦乐之事,其言甚有味。”
明·孙矿《列子冲虚真经评》:“撰事甚奇,行文却平易。”
明·陈仁锡《列子奇赏》:“尊卑相为昼夜,其中有妙理。”
又:“须知梦境,与默有别。”
民国·张之纯《评注诸子菁华录》:“俨然一代本纪文字。”
又:“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尹氏梦为人仆乎,得毋人仆之梦为尹氏乎?”
又:“自古帝王,不过抵役夫之一梦,言之可叹。”
又:“尹氏信其友,固已脱然无累矣,不识此时役夫且抱失国之忧否?”
【总案】 《周穆王篇》八个故事多与梦相关,在肯定现实世界对人的精神影响下谈觉话梦,所谓“昼想夜梦,神形所遇”,虽然故事本身有“幻化生灭”色彩,但毕竟对人觉醒时理智认识和梦幻时精神活动有认真的探索。唐人卢重玄《列子注》解释这则寓言说:“夫劳形而逸其神者,则觉疲而梦安;劳神而逸其形者,则觉乐而梦苦……故形神俱劳,两过其分。若劳逸适中者,疾并少间矣。”这段文字分作两截,意义相反为对,以四字散句为主,因而形整而神逸,叙事言意,写尽世俗人情的苦乐两种不同形态。役夫昼为仆虏,夜为人君;尹氏心营世事,夜梦为仆,二者阴差阳错,读来颇有趣致。笔端简括,摹事可见,是其行文长处。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①,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途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②。谒史而卜之③,弗占④;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⑤,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⑥。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⑦!”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⑧,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⑨。华子既悟,乃大怒⑩,黜妻罚子(11),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12)。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13)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纪之。
【注释】 ①病忘:指得了健忘症。 ②阖(he音何)家:全家。毒:苦。 ③史:筮人,占卜者。 ④弗占:弗验,没有效验。 ⑤媒(mei音枚):介绍。 ⑥居:蓄。 ⑦庶(shu音树)几:大概。瘳(chou音抽):病愈。 ⑧屏:退。 ⑨积年:多年。除:愈。 ⑩乃:于是。 (11)黜(chu音处):出逐。罚,拷打。 (12)以:故,原由。 (13)扰扰:纷乱的样子。
【今译】 宋国的阳里华子中年得了健忘症,早晨拿了东西晚上就忘掉,晚上放下东西早晨就忘掉;在路上就忘记走路,在屋里就忘记坐下;现在不知道以前,以后不知道现在。全家人都对他发愁。请卦师来给他算卦,没有效验;请巫神来给他祈祷,不能止住;请医生来给他治疗,也治不好。鲁国有个儒生自我介绍能治这种病,华子的妻子儿子拿家产的一半求这个验方。儒生说:“这种病本不是卦兆可以效验的;不是祈祷可以禳除的,不是药石可以治疗的。我试着改改他的心志,变变他的思虑,大概可以痊愈吧!”于是试着教他赤身露体,他就要衣裳;教他饿一饿,他就要饭食;把他放在黑暗之中,他就要光亮。儒生高兴地告诉他的儿子说:“病是可以治的。但是我的药方是保密的,世代相传不把它泄露给别人。试着教左右的人退下去,我单独跟他在一个屋子住七天。”华子的儿子照他的话办。没有人知道他所用的方法,但多年的疾病很快全都治好了。华子清醒以后,却大发脾气,赶走妻子,惩罚儿子,拿起矛子追赶儒生。宋国人抓住他问了原因。华子说:“过去我忘记一切的时候,空荡荡地不觉得天地有没有。现在突知道过去,以及数十年来的兴盛和衰落,成功和失败,哀愁和欢乐,爱好和憎恶,乱纷纷地无数烦恼都产生了。我恐怕将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又这样拢乱我的心绪,即使短暂的忘怀,能重新得到吗?”子贡听到这事觉得奇怪,把这事告诉孔子。孔子说:“这不是你能弄懂的!”
【集评】 宋·刘辰翁《列子冲虚真经评点》:“设喻甚好,第悟而往数十年事是未忘也,则不知矣,发越收拾皆是。”
又:“……盖以世人优乐得失存忘好恶能乱其心,非有道者乐而志之,则不如病忘之为愈也。末后却不说尽,但云非汝所及,又是一机轴。”
明·孙矿《列子冲虚真经评》:“热闹。”
明·陈仁锡《列子奇赏》:“庸医杀人。”
又:“师不忘易,师忘难。”
民国·张之纯《评注诸子菁华录》:“初试之以验应乎与否。药已对病,故决然自任,前所验三法亦颇近理,不同走方卖药骇人。”
又:“语云,事大如天醉亦休,谓托于酒而逃之也。列子身居乱世,厌闻厌见,特借他人杯酒浇胸中磊块,故言之过激乃尔。”
【总案】 此篇寓言写阳里华子得了健忘症,多方延医,都无效果。而一儒生却以密方治愈之。有病即治,治之而愈,本是人之常情,而阳里华子却光起火来,真乃令人惊诧莫名,原来是为了忘记世间的一切烦扰。这正是列子贵虚思想的写照。寓言先写病况,奇;次写多方医治无效,更奇;继之儒生治之病愈,又更奇;病愈而大怒,奇之又奇。全文精警、朴实,而奇诡跌宕,层层生色,正如行山阴道上,引人入胜,而结穴处孔子所云“此非汝所及乎”一句,更加重了文章的奇跌韵致。又多用长句的铺排和词组的列举,读来甚觉顿挫有力。
秦人逢氏有子①,少而惠②,及壮而有迷网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③,尝甘以为苦④,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焉者。杨子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 ?”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⑤。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⑥?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具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⑦?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⑧,汝之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⑨,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⑩,不如遄归也。”
【注释】 ①逢(pang庞):当作“逢”,姓。 ②少(shao音绍):幼。惠:作“慧”。 ③飨(xiang音享):食,吃。朽:臭。 ④尝:通“常”。 ⑤证:同症。 ⑥庸:岂,难道。 ⑦倾:当作“正”。 ⑧向(xiang音相):作“乡”。昔。 ⑨邮:通“尤”。 ⑩荣:赢,负担。(1 1⑥遄:速。
【今译】 秦国人逢氏有个儿子,小时很聪明,等长大却得了个胡涂病。听见唱歌以为是哭,看到白的以为是黑的,吃了香的以为是臭的,尝到甜的以为是苦的,做事错了以为是对的:他的意念所到之处,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没有不是颠倒的。杨子告诉他的父亲说:“鲁国的贤人多技艺,是不是能治好这种病?你为什么不去请教呢?”父亲前往鲁国路过陈国,碰见老聃,就陈说他儿子的症状。老聃说:“你哪里知道你儿子的胡涂呢?现在天下之人都对是非迷迷胡胡,对利害胡胡涂涂。害同一个病很多,本来就没有清醒的。再说一个人迷胡不能使一家败落,一家人胡涂不能使一乡败落,一乡人迷胡不能使一国败落,一国人胡涂不能使整个天下败落。天下如果全都胡涂,谁使它败落呢?假如天下人的心都象你儿子,你就反而胡涂了。哀乐、声色、臭味、是非,谁能分辨它?而且我的这些话未必不胡涂,何况鲁国的君子是最迷胡的,怎能消除别人的胡涂呢?带着你的干粮,不如赶快回家吧。”
【集评】 宋·刘辰翁《列子冲虚真经评点》:“忘者梦觉,迷者觉梦,论其所造迷者之得又多几乎真矣。”
又:“以此迷疾之说以翻前一段病忘之意……其意盖谓今世之人皆迷于利欲而不知道,反以有道者为迷也。”
明·孙矿《列子冲虚真经评》:“快论。”
又:“历叙情状好。”
民国·张之纯《评注诸子菁华录》:“乱世之人,废君可托于行权,篡取可名为禅让。上下无别,则父子之恩薄,婚姻失常,则夫妇之道苦矣。迷网之疾,举国若狂,为之奈何。”
又:“意翻空而易奇。”
又:“写迷网尽致。”
【总案】 《列子》寓言无论内容和形式,都注重内容的集中和结构的紧凑。此则叙事的铺排,对话的排比,都围绕着“迷”字诘墨设色。特别是“天下尽迷”十句,句句转宕,一气旋折,确实是“意翻空而易奇”的精采生色文字。末尾再纵放一笔,“荣(赢)汝之粮,不若遄归也”使文章神气光彩愈为焕发。一段不长文字,“迷”字凡十见,这也是结构严密的一个显著特色。
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①;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②。指社曰③:“此若里之社④。”乃喟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⑤。指垅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大笑⑥,曰:“予昔绐若⑦,此晋国耳。”其人大惭⑧。及至燕,真见燕国之城社,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⑨。
【注释】 ①诳:欺。 ②愀(qiqo音悄)然:忧愁的样子。 ③社:土地庙。 ④里:乡里,指故乡。 ⑤涓(xuan音泫)然:流泪的样子。 ⑥哑(yue音约)然:失声大笑的样子。 ⑦昔:当为“皆”字之误。绐(dai音待):欺。 ⑧惭:羞愧。 ⑨更:再。微:无。
【今译】 一个燕国人在燕国出生,在楚国长大,到年老时要回本国去。经过晋国的时候,同行的人骗他;指着城说:“这是燕国的城。”那人脸上显出了忧伤的神色。指着土地庙说:“这是你家乡的土地庙。”那人竟长长地叹气。又指着房屋说:“这是你先人的房屋。”那人竟流着泪哭起来。又指着高土堆说:“这是你先人的坟墓。”那人便大哭起来。同行的人失声大笑,说:“我全是骗你,这是晋国啊。”那人非常羞愧。等到了燕国,真正见到了燕国的城和土地庙,真正见到了先人的房屋、坟墓,悲伤的心情反而减轻了。
【集评】 宋·刘辰翁《列子冲虚真经评点》:“甚有味也。此与孺子入井相似皆心诚,有之以此识哀乐之所从生皆忘也。何至从人之所感哉!恻隐之反而示发之中也,取彼明此,亦是偶然。”
又:“此段盖言人心无真见则或以妄者为是而真者为非也。据此一段篇语极到,必列子之本书。”
明·孙矿《列子冲虚真经评》:“详叙情状好。”
民国·张之纯《评注诸子菁华录》:“人心悲感,一往而深,用之太过,后将不继。故古人于性情之事借学养以留之,为躃踊以节之,因不系乎俯仰之成迹矣。”
【总案】 此则寓言不过百余字,类同一篇特小小说,完全采用直叙和白描的手法,却把一个燕人回乡的故事写得活灵活现,不仅使同行者哑然大笑,而且使读者也会哑然大笑。嗔笑之余,却领悟一个道理:人心无真见则或以妄者为是而真者为非;或曰:人心悲感,一往而深,用之太过,后将不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