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哥的来客
郑庆芝 译
一个人初次来到一个大城市时,难得像雪莱驱车驶入那不勒斯那样有眼福目击下面这样一桩事:一个青年从一家店铺里跑出来,被一个手持匕首的男人紧追不放;那人追上他,一刀刺进他的脖颈,青年应声倒地,一命呜呼。雪莱是个软心肠的人,不认为这是一桩带着地方色彩的小事。他既恐惧又愤恨。但是,当他把自己的感触告诉给跟他一起旅行的一个卡拉布里亚的牧师时,这位身高力大的牧师却哈哈大笑,嘲笑他少见多怪。雪莱说,他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想打人。
我始终无缘碰上如此激动人心的场合。不过,我头一次到阿尔赫西拉斯[1]时,却经历了一件对我来说极不寻常的事情。当时,阿尔赫西拉斯是个龌龊、荒僻的小镇市。我夜间到得较晚,于是住进靠码头的一家客店。虽然这家小店简陋,但是从这里却能一览直布罗陀的全貌。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账房设在一楼,我要求订个房间,一个邋邋遢遢的女仆把我领上楼去。店主正在玩牌,似乎对我很不耐烦,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顺手给了我一个房间号,就不再理会我,接着玩他的牌。
女仆指给我那个房间,我问她能给我弄点什么吃的。
“您想吃什么?”她说。
我明知她在说大话。
“你们店里有什么?”
“您可以叫一客鸡蛋火腿。”
看店里的情景,我也知道在这儿休想吃到别的。她把我领到一间狭窄的屋子里,房顶很低,四壁是用石灰水刷的,当中摆着一张长桌子,上面已放好第二天午饭用的餐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朝门坐着,他正缩在一个盛着热灰的铜盆旁取暖。其实,这种取暖盆对安达卢西的冬季来说已无济于事了。我坐下来,等待那顿不很丰富的晚餐。我若无其事地瞥了那个陌生人一眼,他正在瞧着我,可是一接触我的目光,他迅速把头扭开。我等着我的鸡蛋。终于女仆端来了鸡蛋,这时,那个陌生人又把头抬了起来。
“我需要你按时叫醒我,好乘头班船。”他对女仆说。
“是,先生。”
他那重音说明他是个英国人,而看他那魁梧的身躯和精力充沛的外貌,却像是来自北方。在西班牙,能吃苦耐劳的苏格兰人要比英格兰人更常见。不论你走到储量丰富的里奥廷托矿井还是赫雷斯的酒仓,塞维利亚还是加的斯,你所听到的都是特威德以北的那种从容不迫的谈吐。在卡莫纳的橄榄林里,在阿尔赫西拉斯和博巴蒂拉之间的火车上,甚至在遥远的梅里达的软木林中,你都可以遇到苏格兰人。
饭后,我朝着那燃烧的炉盆走过去。当时正是严冬,刺骨的寒风掠过海滨吹进室内,冻得我直打哆嗦。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那个人却要让开。
“别起身,”我说,“这儿有地方坐。”
我点上一支雪茄,并且让给他一支。吉伯的哈瓦那雪茄在西班牙一向是受欢迎的。
“抽一支雪茄我倒没意见。”说着,他伸出手。
从他嗡嗡的说话声里,我辨认出那是格拉斯哥的口音。但是,这个陌生人沉默寡言,他那慢腾腾的回答使我失去跟他交谈的兴致。我们一声不吭地抽着烟。他比我乍一看到他的时候还显得壮实;肩膀宽阔,四肢发达,脸晒得黝黑,头发又短又灰。他外表结实,嘴巴、耳朵和鼻子长得又大又厚,皮肤满是皱纹。他那一双蓝眼睛显得暗淡无光。他不停地用手捋着不整洁的灰白胡须,这种神经质的举动使我不免感到有些厌烦。不一会儿,我发现他在瞅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把我弄得惴惴不安。于是,我又抬起头望着他,希望他像刚才似的把目光移开。果然,他不再盯着我了,可是没过多久,从那双浓密的长眼眉底下又射出两道侦察的目光。
“刚从吉伯来的?”他突然问。
“是的。”
“我明天走——回家去,谢天谢地。”
他把最后几个字说得那么一本正经,惹得我笑了。
“您不喜欢西班牙吗?”
“啊,西班牙蛮好。”
“您在这儿待得时间长吗?”
“太长了,太长了。”
他屏住气说。我很惊讶:我这随便一问竟引起他情感上那么大的波动。他猛地站起来,走来走去,一边跺着脚,犹如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把妨碍他的椅子推到一边,不时重复地呻吟着:“太长了,太长了。”我默默地坐在那儿,感到很不自在。为了使自己保持镇静,我把火盆里烧透的灰烬拨到上面来,他突然停住脚步,弯下腰看着我,仿佛我这个动作使他忆起我的存在。然后,他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上。
“您觉得我古怪吗?”他问。
“并不比大多数人古怪。”我笑着说。
“您看不出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他俯着身说,好让我能仔细地看看他。
“看不出。”
“如果您看出来我奇怪的地方,您不会不说吧?”
“不会的。”
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真叫我不可思议。不知道他是否喝醉了。足有两三分钟,他没说话,我也不打算打破沉默。
“您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我告诉了他。
“我叫罗伯特·莫里森。”
“苏格兰人?”
“格拉斯哥人。我在这倒霉的国家待了好几年。有烟丝吗?”
我把烟丝包递给他。他装满烟斗,用一块燃烧的木炭点着了。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待的时间太长了,太长了。”
由于一时的冲动,他又要跳起来走来走去,但是,他紧紧抓住椅子,克制住了自己。从他的面部表情,我看出来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我猜测他这种不安的情绪是由于酒精慢性中毒引起的。我一向讨厌醉鬼,因此想尽快脱身睡觉去。
“我一直在经营橄榄林,”他接着说,“我在这儿是为格拉斯哥和南西班牙橄榄油有限公司效劳。”
“哦,是的。”
“您知道,我们搞到一种新的炼油法,如处理得当,西班牙油一点不比卢卡[2]油差。况且我们可以卖得便宜些。”
他讲得平淡无味、有条有理,用词很精确,符合苏格兰人的特色。他看起来非常清醒。
“您知道,埃西哈多少是橄榄行业的中心。原来我们有一个西班牙人在那里照顾业务,可是我发现他老是偷我们的钱,结果我把他开除了。我通常住在塞维利亚,那里装运油比较方便。然而,在埃西哈物色不着一个可靠的人,所以在去年,我亲自到那儿去了,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
“离镇上二英里路远,正在圣洛伦索村外,公司有一片种植园。在种植园上有一所漂亮的房子,坐落在小山顶上,看起来美极了;从上到下都是白色的,您知道,那只有越发显得孤单,房顶上栖息有几只白鹳。没有人住在那儿。我想,如果我搬到那儿去住,岂不省下镇上的房租钱啦。”
“那儿一定够冷清的。”我说。
“一点不错。”
罗伯特·莫里森抽着烟,一两分钟没有说话。我纳闷他给我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看了看表。
“忙着走吗?”他急切地问。
“倒不一定。夜深了。”
“唉,那有什么关系?”
“我想在那个地方您见不到很多人吧?”我又扯回话题。
“不很多。我在那儿跟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婆住在一起,他们照料我的生活。有时,我到村里跟药店主人费尔南斯德,还有一两个他的主顾玩玩纸牌,偶尔也去骑马打打猎。”
“听起来那儿的生活还不坏嘛。”
“到去年春天,我已经在那儿待了两年。天啊,我压根儿就没碰上过像那儿的五月那么热的天气了。热得人什么也干不了,工人们干脆躲在荫处睡起觉来。羊热死了,有的牲畜热疯了,甚至牛都干不了活儿;它们弓着背站在那儿,挣扎着喘口气。该死的太陽直射下来,刺得你的眼睛都要蹦出你的脑袋。大地龟裂成碎块,农作物咝咝地响,橄榄林几乎被全部摧毁。简直活像地狱。人们根本无法合眼睡觉,我从这间屋子转到另一间屋子,想尽办法喘一口气。当然,我关闭窗户,在地板上喷了水,但仍然无济于事。夜间跟白天一样酷热,几乎像在烤箱里似的。
“最后,我想不如在楼下一间从没住过人的北房里放一张床,因为在一般气候下,这间屋子比较潮湿。我想起码我还能睡上几个小时,反正试试也不妨。哪知道这里更糟,我躺在床上来回翻腾,实在热得我难以忍受。我只好起来打开通往走廊的所有的门,然后走出去。那天晚上月色皎洁,美极了,我敢说,凭借月光您看书都没有问题。我没告诉您吗,那所房子是在小山顶上?我倚着栏杆,眺望那片橄榄林,看过去真像波浪起伏的大海。它使我忆起了我的家乡,忆起了格拉斯哥松林中吹来的凉爽的微风和回荡在大街上的喧嚣声。信不信由您,仿佛我嗅到了这一切,嗅到了故乡的大海。天啊,我情愿牺牲我所有的财产来换取哪怕一个小时的那种气息。人们说格拉斯哥气候恶劣,您相信吗?我喜欢那儿的雨、灰蒙蒙的天空、黄澄澄的海水和风浪。当时我简直忘记自己是在西班牙,在橄榄树国家的中心了。我张开嘴,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我是吸进了海上的雾。
“这时,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是男人的声音,声音不大,您知道,挺低,像是从寂静中蔓延出来的——呃,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感到很奇怪。我很难想象在这个钟点,会有谁在橄榄林里。当时已过午夜。那是一个人在笑,笑声异乎寻常。我想人们会说那是母鸡的叫声,听起来好像从山上爬下来似的——断断续续。”
莫里森望着我,想看看我如何理解他这段不寻常的叙述;他确实不知该怎么样形容他的感受。
“我的意思是说,这声音仿佛是急促而不连贯地喷射出来的,有点像从桶里往外掷石头一样。我朝前探探身,睁大眼睛张望着。月光把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但是我要是能够看见点什么的话,那才叫见鬼哩。声音消失了,可我仍然盯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以防有人走动。一刹那,声音又开始响起来,这次更大了;绝不是咯咯的轻轻笑声了,而是名副其实的哈哈大笑,响彻云霄。我纳闷这声音竟然没有把我的仆人吵醒。听起来简直像一个醉汉在怒吼。
“‘谁在那儿呀?’我大声喊道。
“我得到的唯一答复是一阵狂暴的笑声。不瞒您说,我真有点儿恼火,很想下去看个究竟。我绝不允许一个醉鬼三更半夜在我这儿胡闹。接着,突然传来一阵狂呼。天啊,吓死人啦。然后是哭声,这个人的笑声低沉,可是哭声——叫人毛骨悚然。活像杀猪时的吼叫。
“‘我的天,’我叫起来。
“我翻过栏杆,朝哭声跑去。我寻思准是有人遭到不幸。一阵寂静过后,紧跟着是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就是啜泣声和呜咽声。我告诉您这声音像什么,像一个人在做垂死的挣扎。最后是一声深沉的呻吟,再也没有响声了,周围鸦雀无声。我东跑西跑,到处搜寻,但一无所获。我只得爬回小山,到我的房间去。
“您可以想象我当天晚上睡了多少觉。天一亮,我就从窗户往外张望,寻找那吼声的来处。忽然,我发现在一片橄榄林中的一个山谷里有一所小白房子。那块地盘不属于我们公司,我从没到那边去过,一直没注意那所房子。难怪那所房子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我问我的仆人乔斯,谁住在那儿。他告诉我,一个疯子跟他的兄弟,还有一个仆人曾经在那里住过。”
“噢,原来如此,”我说,“不是个很好的邻居。”
这个苏格兰人忽地弯下身抓住我的手腕,把脸凑近我。他的眼睛里充满极度恐惧的神情。
“那个疯子死了二十年了。”他低声说。他放松我的手腕,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倒在椅子里。
“我下山直奔那所房子,在四周巡视了一番。房子的窗户都是钉死的,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门也上了锁。我敲敲门,摇晃了几下门把手,按了按门铃。可是,光听见铃响,不见人出来。这是一所两层楼房,我抬头看看,百叶窗关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那么,房子的新旧程度如何?”我问了一句。
“啊,糟透了。墙面上的粉浆都掉了,门和百叶窗上的油漆大部分脱落了,房顶上的瓦,有些落在地上,很像是给一阵狂风刮下来的。”
“怪事。”我说。
“我到我的朋友,药店主人费尔南斯德那里去打听这件事,他的回答和乔斯的一模一样。我问起那个疯子。他说谁也没有看见过。从前,那个疯子多半总是处于昏迷状态中,但时不时地癫狂病发作,不论多远都听得见他的狂笑和哭号。四邻吓坏了。后来,在一次发作中死了。看守的人们也随即迁出。从此谁也不敢住进那所房子了。
“我没有告诉费尔南斯德我听见了什么,怕他嘲笑我。那天我整整守了一夜,什么动静也没有,直到东方破晓,我才上床睡觉。”
“您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吗?”
“一个月里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干旱在继续,我依旧睡在后面那间堆放东西的屋子里。一天夜间,我睡得正甜,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我不知该怎么确切地形容,反正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人轻轻推了我一下,我马上惊醒了。我躺在床上,然后,跟上次一样,我听到一阵低沉的笑声,仿佛一个人正在玩味一个古老的笑话似的。笑声从远处的山谷里传来,越来越响,直至变成狂笑。我跳下床,走到窗前,我的腿开始发抖了,站在那儿听着静静的深夜的狂笑,实在可怕。声音突然停顿下来,又变成痛苦的号叫和恐怖的啜泣。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让人觉得是一个动物在受折磨。不怕您笑话,我当时吓得浑身僵直,想动都动不了啦。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不是突然地而是一点儿一点儿消失的。我竖起耳朵,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爬回床上,蒙上脸。
“这时我想起费尔南斯德曾告诉我,那个狂人每隔一段时间发病一次,不发作的时候,比较安静。费尔南斯德说这叫沉默期。我想这莫非是一种定期发作的癫狂症。我算出两次发病的间隔时间:整二十八天。不言而喻,每逢满月他必发病。我不是神经质的人,决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于是从日历上查出下一个满月的日子。到那天晚上,我没有去睡觉,我把手槍擦干净,装好子弹,并且准备了一个提灯,坐在栏杆上等着。我非常镇静。老实说,我对自己颇为满意,因为我并没有害怕。微风徐徐掠过屋顶,刮得橄榄树的树叶簌簌地响,好似海浪冲刷着海滩上的小圆石。月光照亮了那所小房子的白墙。我的心情特别轻松。
“终于我听到了那隐隐约约的熟悉的声音,我差点儿笑了起来。我估计得不错,又是一个满月的日子,像时钟一样准确,再准没有了。我跳下围墙,穿过橄榄林,奔向那所房子。咯咯的笑声随着我的逼近越来越响。到了房前,我抬头仰望,没有一点灯光。我把耳朵凑近房门,只听到那个狂人在里面放声大笑。我用拳头砸门,又按了门铃。似乎铃声引起了他的兴趣,笑声变得震耳欲聋。我继续敲门,愈敲愈响,他也愈笑愈狂。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打开这该死的门,否则我就砸了。’
“我退后一步,猛踢门闩,接着全力以赴用身子朝门撞去。门裂开了,我继续猛撞,这扇该死的门终于被我砸开了。
“我从口袋掏出手槍,一手提着提灯。门既然被打开,笑声就更大了。我走进屋去,一股恶臭味迎面扑来,几乎把我熏倒。想想看,里面的窗户足足二十年没有打开过了。那狂叫声简直能够把死人吵醒。但我一时难以辨认声音来自何处。它似乎回荡在四壁之间。我推开身旁的一扇屋门,走了进去。里面除了光秃秃的白墙,没有一件家具。狂叫声比刚才更大了,我迎着声音走去,我又走进另外一个房间,还是空洞洞的,一无所有。我打开一扇门,发现楼梯就在跟前,仿佛那个狂人就在我头顶上大笑似的。我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您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在楼梯顶,有一个小夹道。我顺着提灯的光亮沿夹道走去。尽头有一个房间,我停下来,他就在里面。眼下,我跟他只有一板之隔。
“那个叫声陰森可怕,令人不寒而栗。我咒骂着自己,因为我开始发抖了。那绝不是人的声音。天啊,我几乎要撒腿跑了。我咬紧牙抑制住自己,但是,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去碰那门把手。忽然,笑声中断了,就像用刀子割断喉咙一样。这时,一阵痛苦的呻吟传进我的耳膜。这声音我以前没听到过,可能是因为声音太微弱了,传不到我的住处。然后,是奄奄一息的断气声。
“‘哎哟!’我听见那人用西班牙语说,‘你要杀死我。饶了我吧,啊,老天爷,救命呀!’
“他尖声吼叫着,像野兽在折磨他。我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一阵干燥的风顺门刮进室内,吹开了百叶窗,月光乘虚而入,那么明亮以致使我的提灯黯然失色。那不幸的人的呻吟声就在耳边,如同您眼下说话那样清晰,那样靠近。真吓死人啦。那呜咽声、啜泣声、可怕的断气声,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下去。他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那断断续续使人窒息的声音近在咫尺。可是,室内空无一人。”
罗伯特·莫里森一下子沉陷在椅子里。这个膀大腰圆的巨人颇像画室里的奇形怪状的人体模型,只要您一推它,就会摔倒在地。
“后来呢?”我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不十分干净的手绢,擦了擦前额。
“我不想再睡在北边的那间屋子里了,热也罢,不热也罢,反正我又搬回原来的卧室里去了。呃,整整四个星期以后,大约在早上两点钟,我又被那狂人的咯咯笑声惊醒了。声音好像近在眼前。不怕您笑话,到那时我已有些一蹶不振了。所以,到再次满月,这该死的家伙要发病的时候,我把费尔南斯德请来陪我过夜。我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什么事,只是死乞白赖留他玩牌,直到清晨两点钟,怪声果真又起。我问费尔南斯德是否听到了什么。‘没听见什么。’他说。‘有人在笑。’我说。‘您喝醉了,老兄。’他说着也笑起来。这太过分了。‘闭嘴,你这个傻瓜。’我说。笑声越来越大,我叫起来,用双手捂住耳朵,但无济于事。那痛苦的尖叫还是钻进我的耳朵。费尔南斯德以为我发疯了,不过,他不敢说出来,恐怕我会把他杀了。他说他得睡觉了,可是到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他早已溜之大吉。他的床根本没有睡过,他准是跟我分手后就逃之夭夭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待在埃西哈啦。我安插了一个人在那儿经管一切,便回到塞利维亚。我觉得在那儿比较安全。但是,临近满月的时候,我又开始恐慌起来。当然,我对自己说不要当一个倒霉的傻瓜。但是,您知道,我已力不从心。我真怕那声音会跟踪而来。我知道一旦在塞维利亚我仍旧听得见那怪声音,那我这一辈子就休想安宁了。我并不比任何人胆小,真该死,万事总该有个头儿。这是有血有肉的人所无法忍受的。我知道如此下去我非疯了不可。我开始酗酒来麻醉自己,我的焦急忧虑的心情在煎熬着我。我躺在床上彻夜不眠地盘算着日子。我深知这可怕的时刻终归是要降临的。它果然来了。在距离埃西哈六十英里远的塞维利亚,我照样听到了他的狂呼号叫。”
我沉默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您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听到那声音的?”我问。
“四个星期前。”
我急忙抬头望望,惊愕不已。
“您抬头看什么?今天晚上该不又是满月吧?”
他眼里流露出又忧又怒的神色。他刚要张嘴说什么,又哽住了,他的声带好似已经瘫痪。但他终于凄惨地自言自语道:
“是的,今夜又是满月。”
他瞪起眼看看我,那双暗淡无光的蓝眼睛仿佛射出两道红光。我从来没有在一个男子汉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惊恐的表情。他急速地站起身,大踏步走出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不得不承认:那天晚上我也没睡好。
【注释】
[1] 西班牙地名。
[2] 意大利城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