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愈白: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①,则之墨②。”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拒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汉氏以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选自《与孟尚书书》,有删节)
译文:
大凡君子立身行事有自己的规矩准则,圣贤们的事业,都明载典册,可以学习,可以效法;我韩愈上不愧对苍天,下不愧对庶民,对自己无愧于心,是积累善行,还是积累罪恶,祸福各以其行事而至,怎能背离先王的儒道、舍弃圣人们的法规,而追随外教以求来世之福报呢?《诗经•大雅•旱麓》不是说过:“和乐平易的君子,求福而不违犯先祖之德。”《左传•哀公十六年》又说:“君子之人,不惧怕威暴,也不为私利而痛苦。”假如佛教能带给人们灾祸,这也不是坚守儒道的君子们所惧怕的,何况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事理。况且那些成佛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做事是类似君子呢,还是类似小人呢?如果类似君子,他们必定不会随便把灾祸加到守道君子头上;如果是类似小人,那么他们自身已死,他们的鬼魂也没有灵验。天地神灵,他们的等级地位排列森严,不是可以随意欺骗的;他们又怎肯让鬼们在天地间自行其是、作威作福呢?佛的举止行动均无所依凭,而人们却去信奉它,也真是够糊涂的了。
况且,我韩愈不但不帮助佛教,而且严加排斥它,我也是有根据的。孟子说:“如今天下之人,不接近杨朱,就接近墨子。杨、墨两家同时来扰乱,儒家的圣人之道就不昭著了,于是就三纲沦亡,治理国家的各种大法败坏,礼崩乐坏而夷狄横行,还能有多久不沦落为不知礼仪的禽兽呢?所以说:能谈论排斥杨子、墨子的人,都是儒门圣人之徒。”汉代的扬雄说:“古时候杨子、墨子堵塞了儒家思想畅行之路,孟子对之辩解并加以驳斥,澄清了混乱。”杨子、墨子的思想畅行,儒家的正统思想被抛弃废止,将近数百年之久,而到了秦朝,最终消灭了儒家先王的礼法,焚书坑儒,于是天下大乱。后世的学者没有可以寻求追随的标准,直至今天,已近于灭绝了。这样的灾祸正是由于杨、墨之学泛滥而未能加以禁绝的缘故。孟子虽是圣贤之人,但未得官位,空有言论而无机会具体去实施,即使其言论接近孔子,于社会又有什么补益呢?然而,正是仰赖了孟子的言论,今天的后学之人尚且知道以孔子为宗师,崇尚仁义,重视王道而鄙视霸道罢了。儒家的大经大法都已亡灭而未能拯救,败坏而未能收拾,即人们所说的于千百之中仅存十分之一,怎么能够对它加以澄清呢?然而,如果从前没有孟子的话,那么人们早就沦为夷狄了。所以我韩愈曾经推崇孟子,认为他的功绩不在夏禹之下,原因也就在这里。
汉代以来,不少儒者对儒家经典小修小补,儒学已经千疮百孔,人们一边整治,一边亡失,其危险的局面确如千钧一发,绵延至今,渐渐趋于衰微灭绝。就在这时,却有人倡扬佛、老思想于世,鼓动天下之人追随他们。唉呀!他们也实在是不仁不义了!佛、老对社会的危害远超过杨子和墨子。我韩愈远不如孟子贤达,孟子不能在儒家道统未沦亡之前拯救它,而我却想在儒家道统败坏之后去保全它,唉呀!我也太不自量力,并且也看不到自身处境的危险,没人救援就会死去了!即使如此,如果能让儒家的道统经我韩愈而能大体流传于后世,即使我为此而献身也毫无遗憾!天地鬼神在上,天地鬼神可以作证对质,我怎能因为一次谏迎佛骨而被贬官,就自己毁弃儒道而追随佛教这种异端邪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