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侯自尚书秋官郎,出判苏州。会其属县昆山之令阙,来署其事。未逾月,新令且至,吾党之士,为会于玉山之阳,邀侯为一日之欢,盖莫不戚然于侯之去者。
噫!人之相与,历岁月之久未必相爱也。岂徒不能相爱,有厌其岁月之久,而去之唯恐其不亟也。若侯之不鄙夷吾人,与吾人之所以爱侯者,可谓有情矣。吏之来,皆四海九州之人,无亲知之素。一旦以天子之命,卒然而相临如是者,岂法度威力之所能为哉?夫亦恃其有情以相爱而已。今或自谓其能制百里之死生,法度威力之可以为,视其人漠然,而独行其恣睢之意,则今世之俗吏类如此也。侯为人慈爱恺悌,可以望而知其情。故不逾月,而县之士民,无不爱且慕焉。
嗟夫!吾县之人,力耕以供赋贡。曲事天子之命吏,盖亦无所不至。虽骈死敲扑之下,未尝敢有疾怨之心,独于是非之实有不能昧者,而见于里巷之歌谣也。盖孔子之删《诗》三百篇,美一而刺九焉,所以导民之情,使之言。若《十月之交》、《雨无正》,虽幽厉之虐,不能绝也。今大吏或相与比于上,不曰吏之无良,然且诟詈吾人,以为风俗之薄恶。夫二百年仁孝忠厚之俗,奚至于今而独恶耶?
方侯之视事,即有倭寇之警。贼自滨海深入百里,络绎城下,侯以安静镇之。虽在倥偬之际,不肯因循旧弊,以扰于民。自前年贼至,而县常先时塞门,又严缒城之禁。小民斗米束菜,悉为吏卒所苛取。近郊之人,扶老携幼,望门而呼,城上莫有应者,独坐视其宛转于锋刃之下。且日钩取疑似之人,以为贼谍而屠刳之。盖冤苦无诉之民,有不独死于贼手者矣。如前之为,今岁皆无之。则贤人君子之所至,岂必其岁月之久!如时雨之沾溉于物,岂有涯哉?夫然后知侯之所以非今之俗吏。而期月之间,吾人爱慕之深如此,则夫知吾县风俗之不薄者,亦莫如侯。余故乐为道之云。
侯名牧,辛丑进士,山阴人。
(选自《震川先生集》卷十一,有删改)
译文:
张侯,由尚书秋官郎,改任苏州判。正逢其辖县昆山县令空缺,(张牧)前来代理此职。未到一个月,新县令到任。我们这帮玩友,聚会在玉山南面,特邀张侯共尽一日之欢,没有人不为张牧的离去感到伤感的。
啊!人之间的交往,有的经历过很长的岁月,却未必彼此友爱;不只不能互相友爱,有的甚至厌烦了长时间的往来,而避之不及。像张侯这样不瞧不起我们,且我们也因此热爱他,可以说是有情了。官吏们的来历,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没有戒亲戒友的老关系。一旦因皇帝的任命,忽然像这样聚到一起,难道是法度的威力所能强求(友爱)的?也只有凭借情感才能相知相爱罢了。现在有些人自以为 能决定自己管辖的百里地盘内的人的生死,认为依靠法度威力就能做得到,对别人漠不关心,却放纵自己的一已私意,正是当今世上的俗 吏才如此这般。张侯为人慈爱平易,一接触就看得出来他的心意;所 以他到任还不到一个月,全县的官士百姓,无不喜爱他仰慕他。
感叹啊!我县的人民,努力耕种以上缴税赋。全心全意伺朋皇帝 派来的官吏,真是无所不至。即使相继死在苛刑之下,也从没敢有怨恨之心;唯独对于事情的是非曲直,就有不能昧心作伪的,有时只能 表达在乡间小巷中的歌谣里。孔子编删《诗经》三百篇,赞美的诗歌 只有一成,意在讽刺的却有九成,正是以此来疏导百姓的情感,引导他们说出心声。如《十月之交》、《雨无正》迈样的歌谣,即便以周幽王、厉这样的暴虐,也无法禁绝。如今的有些重臣们一起向皇上迚言,不提官吏们的无良,反而诟骂我们的百姓,认为世风浇薄、人心不古。迈两百年来仁爱、孝悌、忠诚、朴实的民风民俗,难道到如今就偏偏变得恶劣浅薄了吗?
张侯刚到任管事时,便遇到了倭寇来犯的警讯。海贼从沿海而来, 深入内陆上百里,纷纷不绝地攻到城下。张侯安然镇静地抵御来犯之敌。即便在兵荒马乱之中,也不肯沿习以前的恶劣做法,搅扰百姓。自从前年海贼来袭,县里总是在倭寇到达前就封闭城门,又严禁出城。 老百姓仅剩一点粮米菜蔬,还都被官吏役卒夺走。靠近县城的人们,扶老携幼,来到城下呼号;城上却没有人回应他们,只坐视他们在锋刃下挣扎。更有甚者,还说要抓捕可疑的人,将他们当作海贼的间谍 而残忍地处死他们。想来含冤受苦的百姓,不单单是死在倭寇手里的。像这些以前的行径,今年都没有了。可见贤人君子的出现,哪里一定 要很久的时间!仿佛及时的雨水浇灌万物,哪有什么边际?由此可知, 张侯当真不是今天的一般俗吏。就在一月之间,我们对他的敬爱、仰慕之情便如此之深;想来知道我县民风民俗不是薄恶的人,也没有比 得张侯的了。所以我乐于向人们讲述他的事。
张侯名叫张牧,是辛丑年的迚士,山阴人。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