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冯山人①为予言:“吾甚爱雪竹②,故人以雪竹呼吾,因以名吾轩,请子记之。”予不暇以为,而山人求之数岁,或以诗,或以书,日月一至。予以山人所以得于雪竹者,山人自知之,岂有假于予之言?是以旷岁而不答也。
山人少喜为诗,诗出而上海陆文裕公亟称之。先是,山人居昆山之安亭,及予来安亭,则山人已迁上海界中,与安亭隔一江。予尝过永怀寺,爱其古桂,坐久之。问寺中所往来者,僧曰:“地僻,绝无人。惟有冯山人时时过江来,独吟桂树之下。”予后数见之于张通参之座。通参与湖州刘尚书为社会③,二公皆称山人为笃实君子。
去年,山人年老矣,与通参游匡庐、武夷,还而示予《纪游诗》一编。予戏曰:“冯先生之雪竹,必求之匡庐、武夷间耶?”今年,予买田青浦之嵩塘。山人与予书曰:“吾近卜筑盘龙,与嵩塘近,子来观我雪竹。”予性懒,不能谒青浦令,为其所怒,所买田几为夺去,予亦削迹兹土矣。
山人复遣其子来,曰:“吾前告子雪竹轩,复移盘龙也,吾今老于此。子许我记,几年不能得。今吾旦暮死,惟欲得子一言,是吾心也。”予问山人起居。其子曰:“去年与通参行郡中,老人目不能了了,道间有古井,无石栏,不觉越过之,几坠。自此不复出。每自叹曰:‘匡庐、武夷,不可复至矣,雪竹,则何所无之?’”其子去,又数数书来。会予方北上,思欲一造山人之竹所而不能矣。因书之以告别,且使揭之楣间,为《雪竹轩记》云。
(选自《震川先生集》卷十五)
[注]①冯山人:冯淮,字会东,号雪竹,昆山(今属江苏)人。山人,古时对隐居不仕的读书人的称呼,也常作为学者士人的雅号。②雪竹:一种干节上有白粉的竹子。③社会:旧时由志趣相同者结合而成的组织或团体。
译文:
冯山人对我说:“我非常喜欢雪竹,所以人们用雪竹称呼我,于是我拿雪竹来命名我的小房间,请您为我写一篇杂记。”我没有时间写这篇杂记,而山人(的)请求(持续)了多年,有时以诗的形式,有时以书信的形式,每月写一次。我认为山人对雪竹轩这个名字满意的原因,他自然知道,怎么需要借助于我的言辞(来表达)呢?因此多年没有答复(他)。
山人年轻时喜欢写诗,诗作一出现就被上海的陆文裕一再称道。一开始,山人住在昆山的安亭,等到我来安亭时,山人已经搬到上海了,与安亭一江之隔。我曾经经过永怀寺,喜欢那里的古桂,坐了很长时间。我问寺中来来往往的人,僧人说:“地处偏僻,几乎没人来。只有冯山人时不时地渡江而来,独自在桂树之下吟咏。”我后来多次在张通参那见到他。张通参和湖州的刘尚书同是社会成员,二人都称赞冯山人是忠诚朴实的君子。
去年,山人年纪大了,和张通参一起去匡庐、武夷游玩,回来后就给我看了一编《纪游诗》。我开玩笑说:“冯先生的雪竹,一定是在游览匡庐、武夷间求得的吧?”今年,我在青浦的嵩塘买了田亩。冯山人写信给我说:“我在盘龙就近择地建筑住宅,这距离嵩塘很近,您(可以)来看看我的雪竹。”我生性懒惰,不能(前去)拜见青浦县令,他被我(的态度)激怒了,我所购置的田亩几乎被收回,我也不到青浦去了。
山人又派他的儿子过来,说:“我先前告诉你的雪竹轩,又搬到盘龙了,我如今在此终老。您答应给我写的杂记,几年都没收到。如今我很快就要离世了,只想得到您的一篇文章,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我询问山人的生活起居。他的儿子说:“去年和张通参一起在郡中散步,老人眼睛看不清了,道路中间有口古井,(周围)没有石栏围着,没有察觉到,跨了过去,差点摔下去。从此以后不再出门。常常自己感叹说:‘匡庐、武夷不能再去了;雪竹,那么什么地方没有呢?’”他的儿子离开后,又常常写信来。恰逢我正要北上,想着要拜访一下山人的雪竹轩却又不能够了。于是写了这封信来告别,(想着)也(可以)把它展示在门楣上,文章就叫《雪竹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