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很多打算自寻短见的人只因吃了一顿美食就愤然决定好好生活。如果菜市场也有类似疗效,「三源里」肯定位列其中。这里有五颜六色的水果、五花八门的食材,以及五方杂处的世相。哦,这里还办过艺术展。
三源里不大,约200米长廊,左右分布着一百来家摊位。我们看到「散养乌鸡」被翻译成「Backyard Wuji」,外国人入乡随俗软磨硬泡地杀价。越来越多的摊主学会了简单的英语,甚至法语,学会了用微信和支付宝,也习惯了采访和镜头。最近,某时尚杂志拍大片,俊男美女钻入水果堆中摆出不羁表情,一位大爷的表情更加不羁,丢下一句「又来!」——走了。
显然,除了食物和攻略,人也有趣。
你琢磨琢磨这沸腾的烟火气,以及揣着的那点五脊六兽或五光十色,是生意,也是生活。我们试着讲几个故事,今天的关于海鲜摊,听听看。
*三源里菜市场招牌下用英文标注着Sanyuanli Market
隐约有些不太对劲儿,那个川菜馆的女老板已经隔了好几天没来要货了。赶上中秋十一生意特别忙,张保佳一开始并没有把这当回事。
过完节,张终于想起来给女老板打电话结账,可对方居然失联了。怎么能不接电话呢?张保佳气冲冲地跑去她店里,却只见店门紧闭,隔着门缝往里看,里头一片死寂昏暗。张有点急了,砰砰地拍门,拍出来一个老头子,抻长了脖子连问带答,「找谁啊?没人啦!都跑了!」
张保佳隔着门喊,妈的欠我钱就跑了!
老头乐了,欠你钱,她还欠我十多万装修款呢!原来要债不成,老人一赌气把川菜馆给上了锁。
回忆起讨债的无奈,张哈哈大笑。钱,看来是要不回了,但其他债主比他更冤,还好只欠了不到四万,张这样宽慰家人。
后来我才知道,四万块,对他的菜市场海鲜铺而言,还不够一天的货款。
1
凌晨两点四十,张保佳被闹钟叫醒,该起床进货了。这一天刚好是星期六,担心回去路上遭遇堵车,张比平时提早出发近一个小时。
曾有一次因为遇到早高峰,张拉着一整车几万块钱的货在三环堵了四个多小时,店里错过了当天午饭前最好的销售时机。张不愿让这样的事故重演,再没睡过一次懒觉,脑子里从此像上了一个时钟,时间掐算得越来越准。
三点十分,张保佳发动了那辆屁股凹进去两块的长安之星。从望京驶往南三环外的京深海鲜批发市场,两旁倒行的路灯罩着一团团凝滞的空气,那浑浊的色度,接近时下流行的「奶奶灰」。
张保佳一手攥着方向盘,一手用毛巾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抹下一层土,这场面让他想起几年前在山西工地度过的时光,开挖掘机、铺油、轧路,既累又枯燥,看不到任何前途。
妻子刘陆凝改变了张的人生轨迹。
刘的父母1990年从河北衡水进京做买卖,从路边摊一路做起,后在三源里菜市场张罗起了自己的水产铺子,操持起了卖淡水鱼的小生意。随着河鲜市场的日益冷清,老夫妇两人也年岁渐增,张保佳在妻子的劝说下决定告别压路机,到北京帮忙经营水产摊子。
张保佳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夹烟的左手伸出车窗弹了弹,几粒火星飘向车后。「我妈(丈母娘)以前光卖淡水鱼,鲈鱼鲑鱼,鲤鱼草鱼,那会儿都没生意。」
张保佳认为顾客越发偏爱海产品,盘算着捎点海鲜来卖卖。起初,从未接触过这种「重资产」的岳母摸不清门道,对女婿三番五次的劝说不予理会。可张保佳就认准了海鲜,终于去年大闸蟹上市的时候,尝试进了点货。
果然,小小两个摊位日销几百斤螃蟹,让家里尝到了甜头。大闸蟹旺季一过,张保佳又见缝插针地采购了第一批海鲜。跟淡水鱼的低利润相比,海鲜买卖全然是令一个格局,刘母算是彻底接受了生意转型。
如今刘家两个加起来不过30平米的门脸里,淡水鱼都被转移到了两侧和后方,成了配角,正面柜台上堆着四五十种海鲜,有鲍鱼、帝王蟹、面包蟹、红毛蟹、澳洲龙虾…除去岳父岳母与张保佳两口子,又新招了四位远房亲戚做送货和杀鱼。
在三源里菜市场做了二十年的鱼摊,开始露出「大买卖」的模样。
*挑龙虾的正确姿势
2
尽管雇了好几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采购活计却始终由张保佳操持。一年360天,采购360次,就算生病高烧,也咬牙上阵。
三源里菜市场最里边一个不起眼的海鲜摊位,我向正在绑螃蟹的张提出跟随进货的要求。
张咧嘴一笑,绑螃蟹的红白花绳从齿间落了下来。海鲜上货是一场时间的硬仗,必需在三个小时内选购近五十种食材,张很怀疑我跟不上他的速度。
三点四十分,张的货车精确地停在丰台区京深海鲜市场一家批发帝王蟹的店门口。
驶近京深,汽车发动的声音开始密集入耳,这市场俨然方圆几里之内一团最亮的物体。人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蹬着雨靴在湿滑的过道里穿梭,两轮车上高高码着的鱼篓子挡住了前进的视线,推车的人歪着头喊让路,正站在摊位前砍价的人不时要侧身避祸。
店里头灯光有些昏暗,装着海鲜的水缸叠成了梯子状,一只帝王蟹把硕大的钳子搭在了水缸之上,试图逃脱。
张跳上水缸沿儿,撩起衣袖,把烟叼嘴上,接过伙计递过来的叉子,架出几只活跃的大龙虾,把水甩了甩,放进了拖过来的大篮子里。伙计迅速将大龙虾一只只过磅,前台小妹报数,开票,付款,张不管货物,低头便往外走。
选海鲜时的张保佳,看起来比任何一个主妇都精明:大龙虾要一只只甩干了再过磅,鲍鱼要树起来静静等水淌几分钟,生蚝要敲一敲,听声音是空洞还是深沉,贝壳要透过缝隙看里面有没有掺沙子。
可是两年前刚接触海鲜时,张保佳自己也是一窍不通,纳闷海鱼怎么就死了,不晓得水温误差要控制在四度之内,不懂盐度怎么调节。只好一遍遍去问京深市场的伙计,问来店里采购的大厨。
五点,估摸着大闸蟹已经到货,张七拐八拐地带着我到了专售区。
一条五六十米长的甬道,挨家挨户挂着批发大闸蟹的纸牌子,门口泡沫箱子堆积如山,每一个上面都用黑粗笔写着:几两,是公是母,整箱货重多少,出自谁家,电话如何联络。
张绕进了第二家店铺,喊罢老板的名字,便问大闸蟹到货没有。伙计引他去看货,张很老道地叮嘱,不要给他别人挑剩下的。「嗞」的一声,第一个泡沫箱被划开,张摇头,个头太小,再开一箱,又摇头,活力不足。直到第三箱,张总算点头了。
拖过泡沫箱子,张保佳搬个小板凳在灯下坐定,拉开架势。他右手戴上棉纱手套,大拇指顺势按住两个大钳子防止被夹,左手掀开蟹肚,灯下瞅一眼,外壳透着红色光泽意味着蟹黄够多,合格的蟹被盛入中空的圆桶中。圆桶有膝盖高,蟹满了往外爬,把桶往上一提,顺势将其从桶底漏到了网兜里,蟹便成了货。
张埋头挑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从几大箱里选出蟹黄量合格的一百多斤大闸蟹。它们花了超过四分之一的货款,会占据他家近三分之一的柜台。早在去年,他就跟家人预判,大闸蟹的买卖肯定会一年比一年火。
给他供应大闸蟹的是一个安徽老板,这个十月,这家批发店平均一天要销出六七吨蟹。关于产地,一个伙计笑道,「阳澄湖那么小,那么点螃蟹,还不够中南海吃的呢。」
买完澳龙、鲍鱼等大件,斜挎包里近两万块的货款已经花光,除了部分采用微信付款的店,张还赊下一部分货,对方同意他回去之后再转账。
离预计的返程时间七点只有不到一个小时,张开始一路小跑,飞奔到生蚝店。生蚝们都被小铁筐装着浸在水里,依据大小不同,里面用泡沫小块被标注着0号、L号等字样,论个数算钱。张原本拿的是更小的0号,趁着老板娘不注意,他顺手把一袋L号的也倒混在一起。老板娘发现后急得直跺脚,张却嘿嘿一笑,糊弄了过去。
天光已大亮,等他手提一大袋生蚝回到车旁,后备箱盖大开,塞满了采购来的货品。原来,进去之前,张没锁车门,每个店铺的伙计都会根据他的车牌号,准确地把货送到车上。
*待售的虾兵
3
回程车上,张估算着这一天大概花了近五万货款。按照日常销售情况,一天能够卖掉八九成,基本能做到两天清一次仓。
「一年进货360次,光流转的货款就得有不下一千万,利润至少也有百八十万。」小肥人听罢这组数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多少估值上亿的创业公司,也做不出这么高的营收啊!
张有生意人一贯的精明,话头避开收入,只谈苦衷。一年摊位费十五六万,工人工资二十万,水电费五六万,生活费四万,再加上停车费、油钱、保险,一项项数下来,一年的开销至少得五六十万。「每天一睁眼,三千多块就出去了,要挣够一百万可得费大劲了。」
他抽了一口玉溪,幽幽吐出一缕烟。
更令这家海鲜摊老板头疼的,是那十几万追不回的烂帐。几年前,一个采购卷了饭店的货款潜逃,张去找饭店结账而不得。后来,那人依然像没事一样去菜市场,嘴上承认欠钱,却一直借口拖延。「我们能挣多少钱?一跑就几万几万的跑。现在的人太次了。」张有些忿忿,把烟头丢出了窗外。
对于要帐,张保佳和家人有顾虑,开店做买卖,得罪人是大忌。他们的哲学是:外地人在北京,受点委屈没事。
由于靠近使馆区,媒体曝光频繁,张保佳所在的三源里菜市场生意一直相对别处要好得多,即便是在下午的非买菜时间段,这里也几乎是川流不息。
「中国人的思想是,外国人去哪儿,哪儿就是好地儿。」从外国人身上吃到的红利也没影响他生意人的刻薄。
三源里菜市场的店铺大部分都经营了一二十年,很少有因生意不好而关门退出的。正因为这样,摊位十分紧俏,张保佳的扩张计划也始终不得施展。
返程回三源里的交通还算顺畅,电台开始广播今天的天气预报,张保佳突然跟我打赌,声称现在时间一定是7:30。规律性极强的工作习惯,让他热衷于从细节里寻找时间线索的小把戏。
可女声分明告知我们雾霾指数严重,张转而又开始担心起生意来。北京的冬天,菜市场竟也成了靠天吃饭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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