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二十二岁的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某军分区文化站工作。到文化站报到的第一天,接待我的是一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战士,叫肖济。当他张口管我叫大姐的时候,那个样子滑稽极了,我忍住笑,严肃地纠正道:“叫大不行,叫姐也不行,部队不兴这套,以后叫名字就行了。”
这个海南籍的小战士年龄才十九岁,在警卫班干过一年,由于有出色表现,调到文化站负责保卫及清洁工作。我的办公室就在文化站内,平日我躲在单独的办公室写宣传稿,写总结材料,组织部队的新闻宣传报道,调整文化站的活动安排,其它还有诸如为机关分派书报,为阅览室装订报纸杂志等等,虽然事儿不大,但也挺杂,无暇顾及外面的世界,和肖济也不常碰面。
但每日我去的时候,桌上肯定已有一杯冲好的茶水;有时候晚上看书看得太晚,第二天一早就不能按时就餐,每每这个时候,为我打好早餐的肯定是肖济。从我办公室及整个文化站的清洁程度大致可以看出公务员肖济的勤快和辛苦,后来许是看我有些忙不过来,每日邮车来时他都主动过来帮我,大批量的书报、信件分发和杂志装订,在有了他这个帮手以后已不是十分累人的事。
这个年龄如我弟弟一般的小战士,口勤手快,干活麻利,有农村孩子吃苦耐劳的品德,更有城市同龄人不太具备的清纯。时间一长,这个娃娃脸模样的小兵已慢慢地走进我的心,看着他,就让我想到我远在他乡求学的弟弟,我从不适应他一口一声“小姐姐”的呼唤,我到也一口一声地喊他肖济小弟,我从内心里喜欢上他了。
工作了半年多,男朋友来了吹灯信,说什么如今天各一方,我又穿上了军装,行动多有不便,相聚相守的机会十分渺茫,守得住寂寞并不意味守得着住清贫。爱情是风花雪月,婚姻是柴米油盐,有些爱情必须止于爱情,而不能发展成为婚姻。他要轻装上阵,独自去干一番事业了。说白了,也就是放开手脚去赚永远也不嫌多的钞票。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他学院勾画如梦如幻的爱情境界给撕得粉碎。
看完了信,我流了很多泪。大学生涯,因为有这一份情,有这一种相知,基础专业知识外还获得了原来以为是一生受用不完的浪漫情怀,却没想到到头来只是一段华而不实的经历。
那一阵,我特别消沉,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一天,我正坐在办公室发呆,肖济走了进来:“小姐姐,你有心事?”我不语,用一种很成人的眼光打量着他。“能不能说与我听,让我替你分担。”“行了,你还小,不懂,去干你的活。”我想打发他走,但他说出的话却让我吃了一惊:“不就是这段时间你没收到他的信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姐姐平日看来挺开朗的,不应这样折磨自己。”“你怎么能懂?”我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日子一天一天平静地度过。白天我还是很乐观的样子;到了晚上,常常是对着那些记录了许多美好时光的日记和信件泪浸天明。我终于病倒在宿舍里,发着烧,说些别人破译不出的胡语。军医按时上来探望,打针发药,热度控制在三十七度。第四天,勉强能动,就把脏衣服洗了,拿到阳台上去晒。那时已是晚上九、十点了,有点月光的大地显得异常清冷,恍惚中见阳台下有一个身影正在拚命挥手,等到意识到是谁在向我挥手时,我的心异常激动,哽咽的喉咙怎么也叫不出那两个亲切的字眼:“小———弟———!”他已守望了几天,今天他又守望了几时,在我,都不很清楚,但病中的我在这一份无言的关怀中心情开始愉悦起来。
再见面时肖济语无伦次:“你不知道你多让人担心,又不能上你们女宿舍楼,又不便让人带话,给你弄的鸡蛋都给放坏了,别人对你不好,你也对自己不好,你还不要别人对你好。”我自知有愧,也不多言语。
这以后,肖济来帮我干杂活的机会多了,闲时和我聊天也多了。他告诉我许多他家乡的趣事,他为我描述美丽的海南风光。他正确的文字表达及他的聪颖,使我对他没有考大学继续念书而觉得是一种遗憾。当我以后无意中把这一遗憾告诉他时,他显得很诧异:“你真看重这个?文凭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
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跟我说:“小姐姐,你辅导我学习,我想考军校。”我当时十分高兴,满口应承下来,以极大的热情帮助他购买复习资料,安排学习计划,先易后难循序渐进地加以辅导。平时以他自学为主,不懂的就来问我,我间或会布置作业和习题,我甚至还定期给他测验,检查学习结果。这样的日子没有喧哗,没有色彩,也实在是难为不到二十岁的他了。那一阵他总是说:“我好累,你别再逼我。”其实提出上学和要考学的是他而不是我,最后拼命加油的好像又是我而不是他。我好像是个琢玉的工匠,一边琢,一边在为这块好玉高兴,所以越干越开心。
拿到录取通知的那天,我向他表示祝贺,可他却显得心事重重。
送他上火车。在站台上,他的眼睛有点红。低低地说了再说:“我不愿离开你,我宁愿守着你。”我制止他再说下去:“别胡思乱想,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列车员已经吆喝着要关门了,他默默地上来,双手拉住我,就那么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我的心止不住的跳动。这是我们认识一年多来的第一次肌肤之亲,虽然这是一个弟弟对姐姐式的,但带给我的仍是那种初恋般的被拥入怀的颤栗。
很快就来了信。
“小姐姐,对你的思念一日重似一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如果说考军校拿文凭可以缩短我们之间在学业、知识层次等方面的差距,那么该做的我已经做了,剩下的则是我所不能的了,相信你不是个太在乎年龄、相貌、家庭条件的人。是你重新塑造了我,是你给了我新的生机和活力,我无法报答,除了一颗纯净的心,我一无所有。我无法保证给你风花雪月的爱情,也无法保证给你大富大贵的生活,但我仍是恳求你,等我四年,好吗?给我长大的机会,好吗?我恳求你,用一颗心。”
我被这封平平实实的信深深打动。这么久,我第一次肯面对失恋后已紧紧将情感世界包裹起来的自己:这就是我再度的爱情吗?她怎么和以前、和书中描写的毫不一样?我一直在过高地估计爱情,我仍在虚无缥缈的境界中神游。其实,爱情游泳是这样一种情愫吗?朴实无华、自然率真,是学历、年龄、相貌、经济基础阻隔不了的真实感情。以前的男友,他用华丽的文字告诉我:有些爱情必须止于爱情,我一直都读不懂。今天,我却读懂了一个来自农村的、不到二十岁的小战士,用他一颗朴素的心和朴素的语言向我揭示的爱情真谛:平实的感情较风花雪月更有弹性和内容。
至今,仍能清晰忆起他的音容:“给我长大的机会,好吗?”其实,我们都需要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