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被告知遥远的丹麦有个小小的城市叫奥登塞,那年我4岁,患了肺炎。中午太阳很好时,父亲会将我用大衣裹着抱到阳光下走一走。北方冬季的天空十分干净,那是一种寒冷的妩媚态,院子里的杉树全落了叶子,列兵一般地站着。我把头静静停在父亲的肩上,听他讲安徒生的故事。那个漫长的冬天,父亲和童话一直与我相陪,我也随着最后一次寒流的过去而恢复了健康。
那时听完故事总要直起身体注视着父亲,问:“这是真的吗?”父亲必定会空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脑袋,笑着说:“是个童话啊。”许多年之后父亲在给我的信中重新提及那段日子,他说每次我在听故事时目光都是那样的迷茫……我不知道小孩子是否真有如此成人化的表现。
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太多,但是我仍像故事里所有的乖女儿一样热爱和崇拜他,因为在我的眼中,父亲身上有着我喜欢和向往的浪漫气息。在这个不流行国语的城市里,父亲固执地使用他的北方普通话。我曾经认为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出色和完美———尤其当他在朗诵诗歌的时候。
当我表现出对文学的极大兴趣的时候,父亲收藏的书籍便全部对我开放。博览群书使得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受益匪浅,虽然有些书以我年轻的阅历并不能完全明白个中含义,但我依旧在做完功课之后走进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书房门口挂着两片竹板,上面刻着墨绿色的两行诗: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有很多年我一直不懂这两句诗。念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日子迷上了禅学,才在一个日本人写的禅书上看到释义———然而难道父亲在十几年前就爱上了禅境界,那时他还年轻啊。
父亲说他对我感到很抱歉,他没有想到我的生活竟是如此的寂寞和孤单,他也让我去找同龄人玩,可是每回我都不快乐地又返回到他的身旁。我确实不能和别人“打得火热”,于是我放弃了这般无谓的努力。我说爸爸我只要您永远不离开我……我喜欢放学回来站在楼下大声叫父亲的名字,然后冲上楼去撞进他的怀中。
我喜欢把手插进父亲的掌里,尤其是冬天,父亲的手总是热的。多年以后我长大却仍然要父亲牵手过马路……我想我对父亲的确是存在着一种没有性别意义的比亲情更多一些的亲密关系,在他面前我是最自由最满足的。
如此的情结使我对所有的男生都不满意,在父亲所讲的童话故事里:爱情是美人鱼在刀尖上赤足舞蹈的情景———惨痛但是美丽。我一生都渴望拥有这样轰轰烈烈的极端的情感。一个夏天的黄昏,有位瘦瘦高高的北方男孩静静地走入我的生活,他说着好听的北方普通话,和我的父亲一样。男孩在青春刹那间失去了生命,我却相信他是以这样一种形式实践了一生爱我的诺言。又过了许久,我从沉寂中走出来时,居然靠在父亲的怀里大哭了一场,我知道我还有泪水,还有可以休息的避风港,还有父亲,他依旧会给我讲故事。
然而我不知道我终于也有失落童话的时刻,父亲带着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毅然地跟我和母亲告别,我哭着拉住他的手嚷道:“爸爸,你不要我了吗?”父亲出乎意料地不复往日的温柔,他无语地走出了房门……父亲一直没有再回来过,因为我一直没有原谅他,这时候我开始惧怕极端的爱情主义。后来我又同意去父亲的新家,父亲走进了幸福的故事,却打碎了我最后的童话,而长大的我可以没有童话,却不能失去父亲———这样想过,父亲和童话仍然不能画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