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到,寺钟悲哀的发响了,和尚们冷清清地唪着经。从厨房里,沙弥拿着剩饭到池塘这边来。许多鲤鱼和赤鲤鱼,吃些饭粒,浮在傍晚的幽静的水面上,听着和尚所念的经文,太阳如紫色的船,沉到远处的金色的海里去。寒蝉一见这,便凄凉的哭起来了。
有今朝才生的金色和银色的两只蝴蝶。这两只蝴蝶,看见太阳沉下海底去,即刻嚷了起来。
“我们没有太阳,是活不成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呵,已经冷起来了。没有怎么使那太阳不要沉下去的法子么?”
这近旁的草丛中住着一匹有了年纪的蟋蟀。蟋蟀听得这年青的蝴蝶们的话,禁不住失笑了。
“真会有说些无聊的事的呵,一到明天,又有新的太阳出来的。”
“不可惜的,因为每天都这样。”
“然而每天这样的太阳沉下海里去,第一岂非不经济么?还是想些什么法子罢。”
“不要做这些无聊的事罢。这怎么能行呢,况且明天太阳又出来的。”
但是今朝才生的年青的蝴蝶,不能领会那富于常识与经验的蟋蟀心情。
“大约未必有益罢,总之先飞到那边去,竭力的做一番看。”于是金色的蝴蝶对那银色的说,“成不成虽然料不定,但总之我们两个努力一试罢,要使这世界上没有一分时看不见太阳。你向东去,竭力的使太阳明天早些上来;我飞到西边,竭力地请今天的太阳再回去。我们两面,也不见得竟没有一面成功的。”
有一匹听到了蝴蝶的这些话的蛙,他正走出潮湿的阴地,要到池塘里寻吃的东西去。
“讲着这样的无聊的话的是谁呀?我吃掉他!世界上有一个太阳,已经很够了。热得受不住。池塘里早没有水,还不知道么?今天的太阳再回来,明天的太阳早些上来。要这世界有两个太阳,是什么意思呢!其中也保不定没有想要三四个太阳的东西。这正是对于池塘国民的阴谋。吃掉!谁呀,讲着这样的话的是?”
蟋蟀从草丛里露出脸来说:
“并不是我呵,我的意思是以为什么太阳之类便没有一个也很好。因为这倒是于池塘国民有益处的。”
然而蝴蝶说一声“再会,”一只向东,一只向西的飞去了。
寺钟悲哀的发了响,太阳如紫色的船,沉到金色的海里去。寒蝉一见这,便凄凉的哭起来了。
老而且大的松树根上,两三匹大蛙在那里大声的嚷嚷。这松树上有衙门,猫头鹰是那时候的官长。
“禀见禀见。”蛙们放开声音的喊。“祸事到了。请快点起来罢!”
“岂不是早得很么。究竟为的是什么事呢?”猫头鹰带着一副睡不够的脸相,从高的枝条的深处走了出来。
“不是还早么?”
“那里那里,已经迟了。已经太迟,怕要难于探出踪迹了。”那蛙气喘吁吁的说,“树林里有了造反,有了不得的造反了。”
“什么,又是造反?蜜蜂小子们又闹着同盟罢工了么?”
“不不,是更其可怕的事。是要教今天夜里出太阳的造反。”
“什么?怎么说?”猫头鹰这才吓人地睁开了他的圆眼睛。“这是与衙门的存在有直接关系的问题了。这就是想要根本的推翻衙门。这就是想要蒙了一切官长的眼。这乱党是谁呢?”
“喳,乱党是那蝴蝶。一个向西去寻太阳,一个向东去寻太阳早些上来。”
于是猫头鹰大吃一惊了。
“来!”他拍着翅子叫蝙蝠,“来,蝙蝠快来!闹出了大乱子来了。赶快来!”
蝙蝠带一副渴睡的脸,打着呵欠,走出松树黑暗的深处来。
“有什么吩咐呢?大人!”
“现在说是有一只向东,一只向西飞去了的蝴蝶,赶紧捉了来!”
“喳,遵命。但是,大人,怎能知道是这蝴蝶呢?”
“一只金色,一只银色的。”
“而且是四扇翅子的。”蛙们早就插嘴说。
“你们,不是早有研究,只要一看见无论是脸,是翅子,是脚,便立刻知道是否乱党的么?”猫头鹰因为蝙蝠的质问,很有些生气了。“还拖延些什么呢,赶紧去,要迟了!”他怒吼的说。
两匹蝙蝠当出发之前,因为要略略商量,便进到树林里。
“不快去是不行的。我们要辨不出蝴蝶的踪迹的。”
“你以为现在去便辨得出来么?哼。”
“但是造反的乱党岂不是须得捉住么?”
“阿呀,你也是新角色呵。一到明天,蝴蝶不是出来的很多么?便在这些里面随便捉两只,那不就好么?用不着远远的到远地方去。”
“只是捉了别的蝴蝶,也许说道我们不知情罢。”
“唉唉,你真怪了。便是捉了有罪的那个,也总是决不说自己有罪的。这是一定的事。倘若这么办去,即使小题大做的嚷,这嚷也就是损失了。走呀,山里去罢。”
明天,小学校的学生们被教师领到海边来了。在沙滩上,看见被海波打上来的一只金色蝴蝶的死尸。学生们问教师道:
“蝴蝶死在这里。淹死的罢?”
“是罢。所以我对你们也常常说,不要到太深的地方去。”先生说。
“但是我们要学游水呢。”孩子们都说。
“倘要游水,在浅处游泳就是了。用不着到深地方去。游水不过是一样玩意儿。在这样文明的世界上,无论到那里去,河上面都有桥,即使没有桥,也有船的。”教师擎起手来说,似乎要打断孩子们的话。
这时那寺里的沙弥走过了。
“船若翻了,又怎么好呢。”沙弥向教师这样问。然而教师不对答他的话。(这教师受了校长的褒奖,成为模范教师了。)
中学校的学生们也走过这岸边。中学的教师看见了这蝴蝶的死尸。
“这蝴蝶大约是不耐烦住在这岛上,想飞到对面的陆地去的。现在便是这样的一个死法。所以人们中无论任何人,高兴他自己的地位,满足于他自己的所有,是第一要紧的事。”
然而那寺的沙弥,不能满意于这教训了。
“倘是没有地位,也毫无所有的,又应该满足于什么呢?”沙弥这样问。站在近旁的学生们,都嘻嘻的失了笑。但教师装作并不听到似的,重复说:
“只要能够如此,便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与国家的幸福。使人们满足于他自己的地位,这是教育的目的。”(这教师不久升了中学校长了。)
同日的早上,大学生们也经过这地方。教授的博士说:
“所谓本能这件东西,不能说是没有错。看这蝴蝶罢,他一生中除却一些小沟呀小流呀之外,没有见过别的。于是见了这样的大海,也以为不过一点小沟,想飞到对面去了。这结果,就在诸君的眼前。人生最要紧的是经验。现在的青年们跑出了学校,用自己的狭小的经验去弄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正与这个很有相像的地方。”
“但青年如果什么也不做,又怎么能有经验呢?”沙弥又开了一回口。然而博士单是冷笑着说道:
“虽说自由是人类的本能,而不能说本能便没有错。”(听说这博士不远就要受学士院赏的表彰了,恭喜恭喜。)
(沙弥在这夜里,成了衙门的憎厌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