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是十三朝古都,王霸之气随着一个个帝国的衰落,被掩埋到了深深的黄土之中,在经历千年的风吹雨打之后,那滋养了富丽堂皇帝都的土地残破不堪,直到有一天挖土的农民或者考古学者,在喧嚣的都市的边缘突然发现,这儿居然有一方历史的土壤,它像太史公的史书一样记载着过去的繁华与沧桑。在乾县礼泉一带,有着规模宏大唐代帝王陵墓群——唐十八陵,保存最为完整且名声最燥的乾陵就是其中之一。
今年六月,我们有幸跟着普通游客,踏上了长长的旅途,在唐人曾经呼吸的天空下,寻找着那华丽的历史世界留给我们的足迹。火辣的夏阳在渭水岸边罩上一个蒸笼,灼热的地面腾起一圈圈热浪,你会感觉到皮肤上寒毛在微微的翕合,不过顽劣的脾性依然教唆着去读读这片天空。乾陵位于陕西乾县城北六公里的梁山上,是唐十八陵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帝王陵寝。它是大唐天皇高宗和女皇武则天的合葬陵,两位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安静地统治着他们的地下宫殿,不知不觉已经约去千年,生前的种种猜疑和龃龉,此时都化为最平凡夫妻的厮守和信任,像一对殉情的爱人一般,此生守候,至死不渝。
在常人眼里,乾陵的名气和向心力多是来源于对女皇武则天的好奇和敬意,千里迢迢赶过去,不外乎就是感受一下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君临天下的强女子,生前翻手云覆手雨,死后依然余威震俗。“无字碑”是乾陵的标志,种种的猜测和疑问,也使得而今的无字碑成了一块永远也说不尽道不完的传说。有人说,武则天在年迈之际,生前残杀李氏宗亲和功臣使得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身后的危机,她担心残酷的政治自己将无情地报复自己,因而她给儿孙们遗言,要求开启高宗李治的地宫,把自己与丈夫合葬在一起,这样李氏子孙投鼠忌器,绝不会来挖掘自己的祖坟;也或许是后人难以定位她的功绩,疑惑又是她自己的一番遗愿,更有可能是李显之辈害怕女皇的余威。反正不知何种缘故,在乾陵的司马大道的右手高耸的无字碑,经历了上千年风雨的洗涤,而今“无字碑上字满头”。伫足仰望石碑,石碑上锐利的棱角已被沧桑洗去了凌厉,各朝各代的文人墨客镌刻的字迹,像一部厚厚历史,记载这里的兴衰与荣辱,记载着历史的执着与坚守,俄而浮现在眼前是大唐西京的喧嚣和繁华,是武周东都的雄伟和璀璨,时间像钢刀一般,慢慢地削去光彩华丽的外表,只剩下了这具维护着文明精髓的枯骨。我更倾向于武则天自己立上的无字碑,功过待后人评估,谁不相信她有这样的胸怀呢?谁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卓见?谁不相信她有这样的魄力呢?历史的讽刺是与之相对的颂圣碑,象征富金粉嵌字早已失去光彩夺目的荣耀,留给后人的是平滑粗粝石柱,那搜刮而来的高贵之物,在帝国衰落的那一刻,在无数人手中依然烟消云散,只有朴实无华的石碑耸立着,展示着它的永恒和坚毅。
导游介绍说,乾陵像一个婀娜生娇的女子,头枕凉山,脚踏渭水,舒展开来的双臂缓缓地平放在两侧,似乎有意衬托着她挺拔的双乳,举手投足间保持着永恒不变的丰满和妩媚。也许只有武则天才配拥有如此妖娆的天堂,因为她就像这个大地女子孕育的孩子,再次回到母亲温暖的育婴袋子里面,躲避着世界的一切凡尘俗世,再也不愿出来。她又似乎和这个女子融为一体,在丈夫面前娇羞地摆弄着自己的姿容,或许这是她对李治充斥浓浓的感激和不舍的真爱。武则天明白,自己十四岁就成了成为李世民的才人,没有李治的照顾和爱恋,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与大唐的繁华毫无干系。李世民驾崩以后,她与其他没有子女嫔妾一样被送往皇家寺庙修行,在年轻的大唐帝国逐渐走入富强的时候,武则天命运似乎正在走向平静和衰落,上天注定陪伴她后半生只有那些青灯古佛吗?武则天也许真不敢想象,如果这个时候没有大唐帝国的继承者给她抛来绣球,武才人二十八岁那一年会是怎样?以后呢?
几十年如一日,李治从媚娘叫到贵妃,再顶着群臣的反对,加封她为皇后,他们生下儿女,那一刻她风光无比,她幸福无比,因为这个男人是真爱她的。虽然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天皇”,怀疑臣工官吏,顾忌边疆大员,疑虑皇亲贵戚,却放心他的妻子,给予无限的权利和荣誉,让所有臣民尊她为“天后”,夫妇二人合称作“二圣”。李治身体不好,许多紧急的政务都交由皇后处理,慢慢地她有了自己的政治势力和政治欲望,然而接踵即至是一场又一场足以毁灭她的危机。在看不见的政治斗争中,她彰显了自己的智慧,扳倒一个个政敌,更重要的是,李治依然爱着她,深深地信任着自己妻子,天后的地位从未动摇。皇帝驾崩之后,我不知道,武则天是哭了,还是笑了,或许又哭又笑吧。她接过王朝的接力棒,到底未来如何,没有人指导,没有人负责,然而权利的欲望驱使她必须拥有承担这份责任的勇气和能量。
终于,她坐在高高大殿之上,听着群臣山呼万岁,不过却没有想象中的悦耳,旧贵族四处叛乱,臣工、亲人明争暗斗,处处都埋藏着锋利的刀子,一不留神就将万劫不复。为了维护这一切,她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施展阴谋阳谋,乐此不疲杀戮、夺权,她到底失去多少夫死子叛的苦楚,只有作为一个女人才可以知道,有多少的荣耀环绕就有加倍的代价付出。“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多少年后,白发苍苍的武则天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归宿,有学者认为他是担心后人会破坏她坟墓,故意要求与李治合葬,保证李氏子孙不会破坏她的陵寝。站在这里,我似乎听见一个苍老的回答,她告诉我,她是真诚地回归到一个女人的位置上,安详地回到自己丈夫的怀抱。经历无数的风吹雨打,她在生命走向枯竭的时候,她突然明白,生命的华丽与尽头,权利的巅峰与低谷,都只是过雨云烟,只有超越了时空的千年情感,总是那般值得的缅怀。我们看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女皇,平平静静地卸去沉重的王冠和龙袍,带着年轻时候回宫的轻松和喜悦,以李家媳妇的身份安静地躺在丈夫身边,像个小女人羞涩地等待丈夫甜言蜜语和嘘寒问暖,此刻,也许她已经明白,只有这种无声的荣耀才是永恒的。走入了另一个世界里,不论是星宿归位还是投胎转世,那个拯救她的男人,那个一辈子信任她的男人,那个执着爱着她的男人,给予了她无上的权利,给予了她万人之上的欲望,给予了她女人的荣耀,她愿意依偎着他,虽然没有一起老去,却也可以一起享受子孙的缅怀,一起安静地等待时光流转。我记得挪威诗人博伊松的有一首诗叫做《晚年》,他写到:在月光做梦的窗帘后面,我们很近,你那疲惫的手,能在黑暗中找到我的手。二人长眠于此,不正是如此嘛?或许有一天,那尘封已久的陵寝打开,永恒的黑暗世界冲淡了微弱的光明,二人的灵魂像两个模糊月影,斑驳婆娑而又清晰分明,原来李治还是年轻一般睿智老成,媚娘还是刚长青丝的婉丽可人。但是李治不知道妻子给自己长长的《颂圣碑》碑文镶上金粉,经历了时间的洗涤,那本不属于自己的,终究掩盖不了世人的觊觎。游客们总能听到发自无字碑的声音,而光秃秃的《颂圣碑》依然挺立,或许能给李治带来些许不恰当的安慰。
有人问,武则天到底是女汉子还是弱女子?我似乎不大清楚,在拥有李治的生活中,她是一个弱女子,兢兢业业地做一个妻子,处理朝政,扶持太子,而后她又变成了一个强女人,大权在握,生杀在我;不过她没有冯小莲那般祸害百姓,又比短命的文佳皇帝幸运,毕竟大唐还在往前发展,历史的车轮没有将她颠覆下来碾碎,而是一路上不紧不慢的留下了令后人追寻的痕迹。
2015年7月14日完成,星期二
2015年8月26日修改,星期三